左轮

这家伙是来嗑冷西皮的。

[仇拓]彼得潘安

  架空。原作轩辕剑之天之痕(电视剧)。

  1

  涌动的江水被大坝呕出一股腌臜气味儿,这城市引以为傲的水景兀自在赞美中散发着恶臭。它不在乎。声势浩大的赞美流进书本中,淹死了童话里那个说出皇帝没穿衣服的小孩。

  陈靖仇皱了皱鼻子,在夜风中裹紧外套。他看向倚着桥栏杆的人,一时竟不知如何开口。

  凭栏者叼着烟,火星明明灭灭如心跳一般。在烟丝烧尽时低下头将烟头掸进江水里。

  “喂,往江水里扔垃圾是不对的。”

  踌躇了半天的人终于找到开口的契机,说着走近了些。恰逢那支烟的亡魂从宇文拓齿缝里钻出来,飘到他的鼻尖,呛得他停下了脚步。

  宇文拓瞟了他一眼,视线相交时陈靖仇发觉对方眼睛里少了些东西。骄傲没了,坚持也没了。不然对方早该发出一声嗤笑。

  陈靖仇从来不是落井下石之人,视线却忍不住向下挪,挪向宇文拓的右手。那条右臂折了,此刻打上了石膏,被绷带吊着。

  “看够了吗?”宇文拓扯了扯披在肩上的外套,用右襟遮住吊在胸前的手臂。

  这人的腔调还是那么讥诮。陈靖仇心虚地望向江水,不能道歉,道歉只会把对方得罪得更深。毕竟,宇文拓那条胳膊是他打折的。

  “陈靖仇,你喊我出来就是为了吹风?”

  被点名的人绷直了身体,略有些窘迫地从神思不属的状态中抽离。

  “陈靖仇,你哑巴了?”

  “……宇文拓。”两个礼拜之前陈靖仇还亲昵地喊宇文拓“大哥”,没有血缘关系却以兄弟相称,而今却无法再这样紧密。

  “我听着呢。”

  对面的人并没有摆出不耐烦的脸色,这倒让陈靖仇有些讶异。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道:“你能当我的场外助手吗?”

  宇文拓的眉毛挑了起来,他神色古怪,好像又要冷笑了。

  “是小雪让你来找我的?”

  “是。”

  “呵,”宇文拓终是没能按捺住那声冷笑,“小雪倒还有些见地。”

  “你不愿意最好不过!”陈靖仇闻言像是被戳到了痛处一般,“我原本也不想找你这种人,要不是小雪——”

  他说着说着突然掐断了自己的声音。宇文拓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那副漠然的神色太过眼熟,像极了他揪着宇文拓的领子质问对方是不是打了假拳的时候。

  那个时候的宇文拓太平静了,褪去了平日里傲慢的腔调。像一片无动于衷的沼泽地,将救丹顶鹤的小女孩拽了下去。

  那个时候的宇文拓说:“我没打算做个好人。”

  陈靖仇低头吹了一会儿风,道:“你不愿意就算了。”

  “庸才,我有说过不愿意吗?”宇文拓按着受伤的胳膊,沉吟片刻后,压低了声音,“你是第一个摘下我金腰带的人。你摘了它,就把它拿紧了。”

  这话里颇为隐晦的鼓励意味落在陈靖仇耳中却更像是侮辱。他再也压不住那股恼怒,愤然地看向宇文拓的眼睛,“你现在倒爱惜起你的金腰带了。”

  宇文拓的嘴唇动了动,又抿紧,偏头移开了视线。

  对方的沉默令陈靖仇的怒火愈烧愈盛,一寸一寸地焚尽心底的负疚感。骨折又怎么了,骨折是宇文拓自找的。他清晰地记得那场比赛的过程,连续两个回合都心不在焉的宇文拓被他卡在笼边,双臂护着脑袋抵挡他的暴击。若第一个回合里的宇文拓只是未尽全力,第二回合就纯粹是敷衍了。层叠的口哨声和掌声里,宇文拓发出极其轻微的吸气声,手臂不自然地垂了下去,肿胀出痛苦的雏形。

  陈靖仇停下动作,盯着对方越拧越深的眉心,整个人都愣在当场。

  他还期待着宇文拓会认真地还击,那个人却摇摇晃晃地滑坐下去,用左手连续拍击地面。拍碎了陈靖仇最后的信任。

  TAP OUT, 这在八角笼内代表认输,降服。

  

  于陈靖仇而言,两周前在次中量级冠军挑战赛上爆冷门获胜,耳边的欢呼声有多响,他就有多难堪。

  

  “赛前听到你开盘坐庄的传言我根本不信,结果呢?!你利用了我,利用比赛开盘,你这种为了赌博为了钱打假拳的人根本没有体育精神——”

  “呵,还真像是你会说出的话。”

  “你!”

  陈靖仇有些懊恼地住了口,强自镇定心神。出门之前信誓旦旦地承诺过小雪,不会和宇文拓起争执。更让他在意的是宇文拓近乎病态的冷静,那厮明明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

  夜风越刮越紧,江水的腥臭在僵局里打旋。

  宇文拓转身趴在桥栏上玩了会儿打火机,头也不回地问道:“还有别的事吗,庸才?”

  “没了。”

  “没有就滚。”

  陡然降低的声音令陈靖仇如麻的心绪宁静下来。他想象着宇文拓脸上的厉色,一言不发地迈开步子向桥下走去。名为委屈的酸涩感钻进他的鼻腔与眼眶,在他低头的那瞬间啪嗒一声落在地面上。

  2

  陈靖仇醒来时这城市还晦暗着,天气转冷的缘故,窗外早已没了扰人的虫鸣。他眼神空洞地望了一会儿天花板,恍惚间有点怀念炎热的夏季。怀念那种在恼人的蝉鸣声中爬起来的感觉。

  嘈杂的环境能让人清醒得更快。

  陈靖仇抹了把脸,抓过床头的手机查看训练计划。

  第一条依然是晨跑。

  晨跑的习惯还是在备战岳河城的期间养成的。

  那时候宇文拓每天早晨跟在他身后,见他跑得慢了就抬腿踹他。

  陈靖仇困得欲哭无泪,无限辛酸地觉得自己像极了邻居家那条天天被牵出来遛的大黄狗。

  他将这话说出来,小雪笑得前仰后合。宇文拓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在陈靖仇汪了一声之后摘下拳套作势要揍人。他还记得宇文拓发火时格外生动的眉眼,比平时要好看。

  岳河城是陈靖仇和True Warrior签约之后的第一个对手。首次参与MMA模式的格斗赛,赛前准备不可谓不辛苦。

  他的体重属于中量级的范畴,要打的却是次中量级的比赛。公开称重之前的那几天,每日都被宇文拓踢进汗蒸室里跳跳绳减重,连喝水都要限量。若他跳绳偷懒,宇文拓就会如晨跑时那样毫不留情地踹他。

  那是一段既痛苦又有趣的时期。陈靖仇心知盯着自己减重也不是什么美差,时常叫苦,除却发泄压力之外,也是故作咬牙切齿的样子逗宇文拓开心。他冥思苦想后出的糗总是能逗笑那个面上高冷,笑点却格外苍白的人。

  “坚持。”

  但凡陈靖仇在宇文拓面前皱起眉毛,对方就用这两个字堵住他即将出口的抱怨。

  是以陈靖仇和于小雪暗地里称宇文拓坚持哥。屈服于暴力,自是不敢让那人知晓。隐秘感使得这个外号加倍的有趣。

  如今他与宇文拓冷战两周,晨跑也断了两周。昨晚在小雪的劝说下将宇文拓找了回来,却不知晨跑还会不会继续。

  

  时针与分针都指向六,攥在手里的电话没响。

  陈靖仇打了个哈欠,又坐等了十分钟,电话依然安静着。这才认命地钻进卫生间洗漱,说不清是失望还是松了口气。

  他还没想好怎么和宇文拓相处。

  之前就用了很长一段时间,才和宇文拓这种浑身带刺的人彼此适应。

  第一次见宇文拓的时候,陈靖仇正抱着70kg的皮人练习摔投。脑袋顶上响起一声嗤笑,抬头就对上一双盛满了轻蔑的眼睛。阴阳怪气的样子立体得像极了漫画和单机游戏里常用的人设。

  那个人慢悠悠地开口,道:“陈辅的徒弟就是你?”

  陈靖仇结合对方凉薄的神色与腔调,将对方意义不明的发言总结为两个字:呵呵。

  他认得那张脸,宇文拓。True Warrior官网上常挂着的次中量级冠军。陈辅出国之前业已和他打了招呼,说是找了这个人来暂代教练的位置。

  这厮冷言冷语,却又劳心劳力。只要习惯了这厮的讥诮,就觉得这厮也没什么不好。

  陈靖仇本身是个热诚的年轻人,刚巧投其所好。

  眼下却又要重新来过,还是“困难模式”。

  交情。即使他们年轻,重建起来也不简单。何况陈靖仇心里有芥蒂。最让他难过的是,他已经准备好去原谅这个人,宇文拓却连懊悔不曾流露出半分。

  比起缝合,似乎宁愿将伤口放烂。

 
   到达拳馆时已经临近正午。陈靖仇数着台阶,磨磨蹭蹭地上了二楼。他以一种奇怪的姿势四下看了看,似乎随时准备离开。见陈辅不在,不禁松了一口气,笑嘻嘻地向着背对着他整理器材的小姑娘走了过去。在之前上楼的过程中,他想象着自己的脑垂体像钟摆一样徘徊。现在,他迈着一种轻快的,仿若逃过一劫的步伐。

 “小雪!”

 “哎?”

  于小雪正要回头,陈靖仇却伸手蒙住对方的眼睛,“不许动。”他恶狠狠道,“问你什么你就老实回答什么。说,全天下最帅的男人是谁?”

  “别闹了。”于小雪笑着将陈靖仇的手从眼前挪开,“你今天怎么来这么晚?”

  “扶老太太过马路来着,教练呢?又出国了?”

  “你想得美,教练和宇文大哥一起出去了。”

  “宇文拓……”陈靖仇愣了一下,愉快的语调缩回喉咙深处,使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模糊,“他来了?”

  “你们不是冰释前嫌了吗?”于小雪抓着陈靖仇的手关切地道,“兴许是你误会宇文大哥了,他怎么会打假拳呢,一定是比赛那天他状态不好。”

  陈靖仇将被小雪握住的手抽了出来,他长了一张人畜无害的脸,眼睛很圆,难过的样子特别明显。

  “小雪,你是不是喜欢他?”

  

  宇文拓拿着刚排好的功能性力量训练表走上楼,撞上一片尴尬的静默。他睨了二人一眼,走到白板前,安静地将训练表贴了上去。

  正午的太阳晒得满室的训练器材闪闪发光,三人间的冷战亦被烤出一股荒诞的味道。

  良久,宇文拓敲了敲白板,道:“小雪,你通知陈靖仇,让他看一眼新的训练表。”

  陈靖仇登时就忍不住了,“小雪,你告诉宇文拓,我耳朵没聋!”

  于小雪素来心性单纯,捂着耳朵向门外走去,“靖仇哥哥,宇文大哥,小雪祝你们玩得开心。”

  女孩的背影消失在门外的那一刻,裂开了一丝缝隙的气氛再次被冻了个结实。冰层之下暗涌的细浪冲刷着宇文拓的耳膜,他的脑袋嗡嗡作响,有些神经质地用左手指节叩击着右臂上的石膏。微弱的敲击声像一缕越烧越烈的火苗。

  “靖仇,”他低声道,“开始训练吧。”

  陈靖仇如同看到了北极熊在跳火圈一般,不可思议地瞪大了双眼。

  3

  三天,沉默仍在恶性循环。

  宇文拓怀揣着某种自虐心态,在恶性的沉默之中找到了一种久违的安宁。他看得出陈靖仇依旧憋着火,烧得一双眼睛熠熠发亮。像一头正在承受生长之痛的幼兽一样。

  刚刚冲完澡的年轻人正顶着满脑袋清爽气味儿收拾器材,似是察觉到宇文拓在打量他,扭过头怒瞪了宇文拓一眼。

  被瞪视的人备好一副轻慢神情,可惜笑容拉扯到一半就被震动声截断。宇文拓低下头,看到来电显示之后,一只手将他低垂的脑袋摁进了火堆里,烧光了他脸上所有的表情。

  手机仍在嗡嗡响着,陈靖仇疑惑地看了过去,视线顿时黏在了宇文拓难看的脸色上。他从未见过宇文拓这副模样,那几乎可称之为虚弱的模样。那个人还试图遮掩自己的神情,却以失败告终。

  宇文拓将手机举到耳边,道了声宁珂。嗓音平平淡淡的,结合他的脸色显得特别违和,也特别让人难过。仿若浑身血液都凝结成冰,却还要逞强地说一句没关系,我不冷。

  宇文拓没说几句就挂了电话,陈靖仇小心翼翼地凑过去,冷战以来第一次放软了态度,“哥,出什么事了?”

  宇文拓似是没留意到这久违的称呼,“穷奇在宁珂那里,我去把它接回来。”

  陈靖仇依稀记得穷奇是宇文拓所养的一只豹猫,有些迟疑地问道:“你和宁珂分手了?”

  “分了。”

  “啊?什么时候?”

  “和你比赛之后。”

  时间足够久,这个人却连提都没提过。陈靖仇觉得有些胸闷,他一向同情心泛滥,不料宇文拓看到他眉宇间的怜悯就皱了眉,满脸嫌恶地偏开了视线。

  无处安放的同情在陈靖仇身体里打了个转,泯灭成灰。

  “那你什么时候去接穷奇?”

  “现在。”宇文拓盯着手机屏幕,准备下单。他伤了手,这阵子都靠打车软件过活。

  陈靖仇直到这一刻才意识到宇文拓最近都没有开车,他看着那条被自己打折的胳膊,只觉得就算计关系转冷自己的所作所为也太不仗义了。摸了摸鼻子,闷声道:“我送你吧,哥。”

  死灰,复燃。

  

  从后视镜里只能看到两人的侧影。宇文拓单手插兜,一言不发,支楞八翘的头发墙头草一般随风晃动着。宁珂伸手要摸他受伤的手臂,被躲开了。

  “分得够彻底的啊。”陈靖仇抱着猫箱坐在车里,目不转睛地盯着映在镜中的二人。

  穷奇不安分地在箱子里扑腾着,专心看八卦的人拍了拍猫箱,“别闹。”

  “够了,宁珂。”宇文拓面无表情地抬起手腕,垂眸看了眼时间,“你该回去了。”

  他说完就毫无绅士风度地转身,向着陈靖仇的车子走去。拉开车门的那一刻,一人一猫顶着两双好奇的眼睛看了过来。

  宁珂还在晚风里站着,被吹散的头发遮住了她的脸。

  宇文拓钻进车里,将猫箱挪到车后座上,“走吧。”

  “恭喜回归单身狗的队伍。”

  “闭嘴,庸才。”

  “汪!”

  宇文拓对这声假到不行的狗叫没什么吐槽的欲望,倒是后方的穷奇再度闹腾起来。

  车开到宇文拓所住的小区门口之后,陈靖仇降下车窗,“我明天上午来接你,接送你到胳膊上的石膏拆掉为止。”

  同情。滑稽。

  拎着猫箱的人挑起一边眉毛,“啧,你知不知道,小雪很喜欢我。”他笑着压低了声音,一脚踩在陈靖仇的自尊心上,“眼下我又恢复单身——”

  “我靠,你不许打小雪的主意!”陈靖仇立刻就急了,那点儿在心里盘旋了一晚上的对宇文拓的柔和之情也消失殆尽。

  “呵。”

 

  高瘦的背影越走越远,沸腾的血液也随之缓缓地恢复平静。车里的人眨了下眼睛,他似乎从未看到过宇文拓和任何人并肩而行,任何人里包括宁珂。宇文拓总是刻意用那副老子天下无敌的态度触怒所有人。

  像刚刚对我所做的那样。他发动车子,在心里补充了一句。

  前方行来的车辆扎了两道刺眼的光,陈靖仇也开了大灯作为回敬。和那辆车子交错而过之后,他把灯灭了。酸痛感却弥留在眼眶里,和宇文拓的背影重叠在一起,混合成沙砾。

  4

  宇文拓拆石膏那天,官网上终于公布了他等了一个月的消息。

  八月份那场次中量级冠军挑战赛结束之后,他药检了三次,结果皆为阳性。消息一直没公开,直到惩罚被确定下来。

  右臂已经完好如初。宇文拓将剃须刀换到右手,镜子里的人将刀贴在下巴上,缓慢地刮动。

  禁赛两年。

  骨缝里似乎结了霜,他右手一顿,下巴上传来微弱的痛感。剃须膏洗净之后,那里果然留下了一道细小的伤痕。

  镜子里的人面带不甘地与他对望。他阖上镜中那双眼,狞厉之色迅速地缩回黑暗之下。再睁开时,眼睛死得像两层玻璃。

  

  “我不信。”

  陈靖仇攥着手机,指着屏幕上True Warrior的官博所发的链接,顺着那条链接点进去就可以看到药检,禁赛,谩骂,声援……

  “我不信。”他又重复了一遍,紧紧地盯着这件事的中心人物。后者这一个月以来,没有训练,没有增肌,身形消减,松垮的衣服挂在身上显得格外萎靡。那场比赛,这个人明明是心不在焉地输给了自己,怎么可能会摄入兴奋剂。

  他按捺下众蚁蚀心般的疑虑,满怀希望地开口,“哥。”

  他觉得宇文拓在等待这个,等待自己身边的人看到这则消息之后的反应。没有活生生的人,能做到全然不在乎。

  对面的人紧蹙的眉峰忽然就展开了。丹顶鹤死了,救丹顶鹤的小姑娘也死了。另一位踩着面包的女孩却从沼泽中升起,极其缓慢地恢复生机。长眠的痛苦亦在此刻复苏,夹带着男二特有的苦逼与冷酷。宇文拓颇为自嘲地轻声叹气,他说:

  “杨素,宁珂。”

  失败的极致是什么。

  你的EX——她同时也是你的拳台助理,你的教练,你的团队。他们亲手将你引领到泥泞里。他们摁着你的头颅,希望你在泥泞里死去。

  失败的人可以再战,倒下的人可爬起。唯有污名,它能渗进阿瑞斯的铠甲里,如同跗骨之蛆。

  陈靖仇张大了眼睛,“他们做了什么?”

  “盘是杨素开的。”宇文拓沉吟了一会儿,像个矫情逼一样做足了抠挖伤口的姿态,“宁珂在我赛时的饮用水里加了东西。”

  “他们……他们……”陈靖仇努力回忆着那天的细节,他一直以为宇文拓的心不在焉是因为打假拳。“你为什么不——”

  “我是杨素的摇钱树。在我十多岁时就由他带我训练了,”宇文拓似是说上瘾了,夹了几声冷笑后继续道,“我今年二十八,我打过很多场假拳。因为打输了却有更多钱可以拿。这几年他觉得我没以前好控制……陈靖仇?”

  陈靖仇眼睛红了。莫名的情绪哽在他的喉咙口,让他连一声“哥”都喊不出来。他觉得那是一种替宇文拓抱屈的欲望,于是更加不敢开口,骄傲的人从来不吃这一套。他胸膛里的酸楚就要炸开,然而宇文拓才是那个被拉进了沼泽中的人。他只能看着宇文拓用讥诮与讽刺包裹住身体,一点一点沉下去。

  

  “杨素捏了你什么把柄?”

  良久,陈靖仇一针见血地问。宇文拓的瞳孔紧缩了一下,让他知道自己没有猜错。他握住了阿喀琉斯的脚踝。

  “不重要。”脆弱的阿喀琉斯咬着牙答道,“把柄已经不存在了。你不必为我找什么借口,我说过,我没打算做个好人。更不必觉得自己误会了我,杨素让我输给你,我没答应是因为我不愿再受他的操控。他让宁珂在水里动手脚,不过是掌控不了我之后决意拔除我罢了,和你没有丝毫关系。”

  “你不能由着杨素——”

  “够了,我和他的纠葛已经结束了。再者,”宇文拓的声音结了冰似的,“那是我一个人的事。”

  陈靖仇深吸了一口气,压抑住颤动的喉结。他无话可说。错误的根源在杨素身上,宇文拓又觉得禁赛是罪有应得,不想让此事有回旋的余地。连那个隐晦的把柄也不愿对他讲明。他的热诚全部落了空,可他不忍,也没有立场再去逼问宇文拓。

  那个在他备战岳河城期间受陈辅所托鞭策着他的人。

  那个被他烦出了口头禅的“坚持哥”。

  那个虽然没有开口,却难掩眼中的负疚感,答应来做他的场外助手的人。

  这一样个被误会都懒得解释,还别扭地摆出一副漠然姿态的人,他怕他追问下去只会把人逼得更远。

  5

  临窗的年轻人百无聊赖地趴在桌上,伸出一只手不停地摆弄吸管。坐在他对面的青年正把爬到自己肩膀上的猫抱下去,放到午后的日光之下。那只猫打了个滚,三两下又窜上了青年的脊背。青年不厌其烦地重复着之前的动作。他长了一张冷峻的面孔,不是很有耐心的模样。眼底却泛着一抹隐晦的乐在其中,像一条奇异的变色龙。

  年轻人有点庆幸他们选择休憩在这家以猫为噱头的咖啡店。

  “你就让它趴你身上呗。”

  “穷奇闻到别的猫的味道会生气。”

  “哪有什么味道。”陈靖仇不信服,上半身探过桌案凑到宇文拓颈边嗅了嗅。鼻子底下的人愣了一下,一把将他推了回去。

  “疼啊啊啊啊!”陈靖仇揉着肩膀抱怨道,“哥你推我干嘛?”

  宇文拓挑眉不语。

  

  于小雪攥着三张影票推开咖啡店的门时,看到的就是陈靖仇趴在宇文拓肩上的那一幕。

  被阳光染成金色的年轻人笑着喊痛。

  恍惚间有一种错位感,她原以为是因为自己的缘故陈靖仇才勉强与宇文拓和解,如今看来,那两个人和对方的关系比和她的关系还要紧密。此前她从未见过宇文拓那么放松的姿态。

  “小雪,这边!”陈靖仇招手道,“中秋快乐!”

  那只缠着宇文拓的猫终于跳开了。

  三个人过中秋,好歹凑出个可以斗地主的人数。都是无法和家人团圆的人,于小雪挺开心,宇文拓无所谓,唯有陈靖仇的笑容里颇有些强颜欢笑的意味。

  小雪买的是喜剧片的影票,他那装作害怕挽住小雪手臂的小心思算是化为了泡影。

  开场不久宇文拓就歪着脑袋睡着了,陈靖仇对此感激不尽,宇文拓这一睡曲线达成了他和小雪的双人约会。

  无奈小雪看得认真,根本无法打断。

  他抱着爆米花小声地叹了口气,将视线转至别处。大片的阴影里,最赏心悦目的视线落点正蜷在他的右手边。

  身侧的人睡着时也是苦大仇深的样子,放映厅里晦暗的光和喜剧片中跳脱的配乐都无法柔和那厮的表情。

  陈靖仇最终也没记住电影究竟讲了些什么。

  散场时恐慌之色在他脸上一晃而过,又在小雪问晚饭去哪里解决时重新高兴起来。

  那一瞬间他明白了自己在怕什么。

  寂寞。

  在节日里尤为鲜明的寂寞。

  陈靖仇把脖子往上掰到四十五度,决心沐浴一下矫情的月光。月色是昏黄的,在群星映衬之下,不过是一盏垂死的太阳。

  

  “你们去吧,我要回家喂猫。”

  “别啊。”沐浴月光的人看向宇文拓那张斩钉截铁的脸,不知不觉就结巴了,“今,今天中秋节。”

  完了。他看到宇文拓眯起了眼睛,宇文拓一定知道他在怕什么。

  陈靖仇安静下来。心底泛起一股在重视的人面前出糗的窝囊感,面上的表情僵硬得如同被孤独冻结的雕像。那盏垂死的日光照得他无地自容。

  三个人凝固在涌动的人潮里。

  “这样,”宇文拓罕见地有些踌躇,“去我家,如何?”他侧了侧脑袋,征询于小雪的意见。

  “好啊,我还没见过你的猫呢。”

  “先去买食材,我家里只有猫粮。”

  陈靖仇跟在宇文拓的身后,走着走着忽然冒出一句:“哥你是不是瘦到轻量级了?”

  狭长的背影顿了一下,“大概吧。”

  

  中秋之后宇文拓依然没做恢复性训练,眉宇间结了层蛛网,一派漠然模样。他不急,陈靖仇却是急了。恳切的声音像飞蛾一般钻进他的耳朵里,急促地扑腾着翅膀,一点一点拽回他放空的思绪。

  “哥你再这样就真的打不过我了,两年时间很快就会过去,你——”

  “闭嘴。”

  “哦。”

  失落感顺着脊椎蜿蜒到脑海,陈靖仇烦躁地撂下器械。和张烈的比赛排到了年底,最近的斗志都用在了别处。

  靖仇_AKA_大地皇者:「@TW终极格斗冠军赛 你们对宇文拓的处罚根本不公平!这件事根本没有调查清楚!」

  “你很闲啊,陈靖仇。”

  宇文拓正盯着手机,他很少刷微博,闲来看了两眼,竟是被刷屏的内容气笑了。荒谬的笑意从唇角爬进眼睛里,两道浓眉越压越低。

  陈靖仇没答话,背对着宇文拓到一旁练摔投去了。烦闷之下,仿佛连皮人砸落的声音都带着火星。

  靖仇_AKA_大地皇者:「@可汗张烈 你凭什么说别人活该,开天眼了?」

  “……陈靖仇。”

  靖仇_AKA_大地皇者:「@挞拔玉儿 @可汗张烈 百度了一下,原来张烈你在去年败在过宇文拓手上啊。」

  挞拔玉儿 回复@靖仇_AKA_大地皇者:「呵呵。」

  黄金甲:「@靖仇_AKA_大地皇者 闭嘴,给我滚过来训练。」

  6

  首页安静下来之后,宇文拓将微博ID改成了“瘦死的骆驼”。他试图清空自己的微博,一边回顾一边逐条删除,又因厌烦过去而终止了动作。看着微博相册中和杨素站在一起的自己,几乎捏碎手机。

  “哥,张烈他们为什么那么针对你?”

  “张烈那帮人都挺不错,等你和他们接触多了,会很合得来。”

  答非所问。

  陈靖仇将手机扔到一边,抱着胳膊不说话。他生闷气的样子像一个准备和全世界宣战的学生,一旁的宇文拓忍不住笑了两声。

  港真,宇文拓除了讽刺人的时候之外其实还蛮少笑的。陈靖仇寒毛直竖,气焰立时就灭了不少。

  “我以前,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宇文拓解释道,“打伤过一个人,那个人是张烈现在的教练。”

  “我靠,你连老人家都打啊。”

  宇文拓咧嘴笑笑。

  这笑意也不知是在挖苦陈靖仇还是在挖苦自己,又矫情逼了不是。

  

  和张烈的相遇并没有拖到年底。当天下午陈靖仇和宇文拓离开拳馆时,一个胡子拉碴的高个子帅哥和一个年轻的小姑娘已经在楼下等着了。

  “张烈?”那张脸陈靖仇还是认得的。

  张烈看向宇文拓,“好久不见。玉儿想过来看看你。”

  “我是对陈靖仇感兴趣。”挞拔玉儿开口道,“我好奇什么样的人会和宇文拓这种人混在一起。”

  “你说话注意点儿!”

  宇文拓什么都没说,陈靖仇先火了。

  张烈头疼地叹了口气,道:“一起吃个饭?”

  挞拔玉儿和陈靖仇各自嗤笑了一声。

  正巧此时于小雪也下了楼,大眼睛忽闪忽闪地问道,“玉儿姐姐……你们怎么来了?”

  宇文拓回看张烈一眼,“一起吃个饭吧。”

  五个人一辆车,张烈坐了副驾驶的位置。他打量着宇文拓的侧脸,问道:“你和杨素崩了?”

  “嗯。”

  “恭喜。”

  说完又觉得有些不地道。禁赛两年,喜从何来。好在宇文拓脸色如常,张烈也就没再多言。

  陈靖仇的脑袋从后面探了过来,视线在两人间扫来扫去,“你们在聊什么?”他的呼吸拂过宇文拓的耳朵,“咱们吃什么?涮锅?”

  

  这是九月份的最后一天。陈靖仇不得不承认,他和张烈那帮人确实很合得来。张烈豪爽得如同一尊被盘古的巨斧劈出来的战神。这一顿饭散场时餐厅外已经刮起了十月的风。陈靖仇被吹得酒意上头,搂着宇文拓的肩膀才勉强站稳。后者因为要开车的缘故滴酒未沾。

  “哥。”

  “嗯。”

  “哥你笑一个呗。”

  宇文拓冷着脸将陈靖仇塞进车里,“小雪……”

  “我自己打车回家就好。”于小雪忍笑道,“你送靖仇吧。”

  等到于小雪拦下出租车离开后,宇文拓才钻进驾驶室。陈靖仇立刻就粘了上去。

  “哥,哥你停车哥。”

  还没打火呢……宇文拓揉了揉眉心。

  开始行驶之后陈靖仇越发不安分,想把安全带扯开,却因为醉酒而找不到安全带的搭扣。他泄气地捶了下座椅,又伸手去摸宇文拓的脸。

  后者挡开他的手,道:“男男授受不亲。”

  “哥你越来越冷淡了。”陈靖仇怨念地缩回座位上,呼吸间带着浓重的酒气,“被禁赛之后你像变了个人似的,脾气变好了,话也变少了……”若在清醒时,他不会在宇文拓面前提起禁赛一事,酒后反而忘了禁忌,一桩一桩数落起来,“是你的错又如何,你是被利用的……都是杨素!”陈靖仇咬牙切齿,“都怪杨素,格斗界的耻辱!你们做的事情,是格斗界的耻辱!”

  耻辱。

  车子猛然刹住,陈靖仇的身体向前倾了一下。他慌忙按下车窗,趴在车门上吐了起来。

  呕吐声停下后,宇文拓递了瓶水给他,“好些了吗?”

  陈靖仇怔愣地接过,“哥,你胳膊还疼吗?”

  宇文拓有些跟不上醉鬼的逻辑,敷衍道:“早就好了。”

  “那你为什么不开心呢?”

  宇文拓看向陈靖仇湿润的眼睛。他什么都答不上来。

  熄了火的车子停泊在夜色里,像一叶靠在荒岛上的孤舟。

  到底谁醉了?宇文拓有些好笑地想到,他又何必因为醉话而心烦。他眼前的这个醉鬼,或许心里已经有了答案。根本不需要他的回答。

  十月份的风顺着车窗卷了进来,陈靖仇打了个冷颤。他在宇文拓的凝视之下不禁有些瑟缩。低着头懵逼了一会儿,茫茫然鼓足了勇气。

  “哥……”他伸手摸了摸宇文拓的脸,在宇文拓推开他的手之前贴了上去。

  他们的鼻子撞在一起,其酸痛令陈靖仇流下了泪。他哭着去咬宇文拓的嘴,被眼泪打湿的欲望从长寐中醒来。

  7

  宇文拓坐在黑暗里,戴着一张自欺欺人的冷静面具。冰凉的指腹摩挲着唇瓣上的咬痕,微微发烫的伤口迫使他在脑海中回放那一幕。行凶者此时躺在他的床上,合衣睡得正香。

  宇文拓枯坐在黑暗里,心中升起一股把陈靖仇喊醒,让后者和他一起烦躁的欲望。他希望陈靖仇坐起来,告诉他:“哥,我已经把咬你的事情忘记了”。如此,他就可以安然地当此事没发生过。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恼火。他甚至抓不住自己生气的点。或许是陈靖仇咬他的时候过于用力,让他无法说服自己这不过是一个酒后的玩笑而已。

  宇文拓仍然坐在黑暗里。他伸手扯过床边的毯子,扔到陈靖仇身上。紧接着站起身,像是终于回绝了盘桓于心中的烦躁感。背对着陈靖仇呼吸的声音,向着卧室外更浓稠的黑暗中走去。

  这个决断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仁慈。一米八几的个子蜷在沙发上,无法舒展躯体的不适感令他下意识地咬紧了牙齿,直到头部因咬肌的紧绷而微微作痛才幡然松开。 

  秒针,晚风,远处行过的车辆,零零碎碎的声音团结在一起,不停地驱赶着睡意。盖是迟来的叛逆心理使然,宇文拓顶着清晰且恶毒的噪音执着地闭上了双眼。

  黑暗漫过他的脑子,将思想拖拽到灵魂最不愿意抵达之地。在此地,在无人能够窥视到的脑海里。白日里被关押的焦虑滋滋作响,不肯停息。他怀揣着抗拒找到了焦虑的出处——

  有人在粉碎你的孤独。

  “哥。”

  和煦的日光追赶着你,灼人的温度令你脊背发烫。它无孔不入,只给你留下两条路。你可以继续逃往黑暗深处,或者停下来,成为夸父的俘虏。

  “哥。”

  宇文拓猛然睁开双眼,模糊的视线聚焦于房顶上的吊灯,花费了一些时间才想起自己身处何地。天光已然大亮,窗帘不知何时被拉开了。他动了动脑袋,躲开落在眼睫上的日晒——这大概就是他那诡谲梦境的起因。夸父——不是,陈靖仇正蹲在沙发旁边,瞪大了眼睛看着他。

  “……怎么了?”宇文拓坐起身,眉峰蹙得很紧,声音里还带着没褪尽的睡意。

  

  陈靖仇的原意是喊宇文拓去床上睡。此刻,在后者睁开双眼看向他的这一刻。他的右手脱离了原意的驱使,摸上了宇文拓的脸,温暖的指腹停留在嘴角的伤口上。

  “这是我咬的吗?”

  宇文拓没否认。

  陈靖仇略微感到一丝无措。收回手,尴尬地挠了挠头。他隐约能记起来一些昨晚的片段,又疑心那只是一个短促的梦境。如今看来,他对自己的酒品过于自信了。

  “我昨晚喝多了……”

  “我知道。”宇文拓若无其事地笑。目光揶揄,还带了些不怀好意的怜悯。

  在这样的注视之下,陈靖仇回想起了更多的糗态。懊恼覆盖了他的脸,若不是宇文拓正盯着他,他一定会用力地捶胸顿足一番。没有人知道陈靖仇是多么想要在宇文拓面前展现他的英雄气概。现在,英雄没有气概,只剩下气短。他咬着牙,想要改变这种处于下风的现状,想找回醉后的懵懂。他觉得他昨晚一定抓住了什么清醒时不愿面对的,所以他吻了宇文拓。也许他当时哭得很难看,也许他当时的行为更像是在咬人,然而他笃定他的出发点是一个吻。

  十月一日的早晨,城市因为假期而显得安分。日光偏移,更加直接地照进来,点亮空气中浮动的尘埃。陈靖仇仔细地回想着,莫名的疼痛随着血液涌入了他的心脏,再发散到四肢百骸。宇文拓就坐在他面前,十分倦怠地倚着柔软的沙发靠垫。有多久了呢?陈靖仇想,他面前这家伙是从何时起变得如此消沉。在八角笼里倨傲地举起金腰带的样子也很久没有出现了,并且在未来的两年里都不会出现。他的思绪又是从何时起,被这消沉之人的一举一动所填满。为什么长久地关注他,为什么想要亲吻他。

  喜欢你。

  陈靖仇放松紧咬的牙齿,重新开始呼吸。十月的凉薄一点点地旋进肺叶里。

  “哥啊,”他低着头,额前凌乱的碎发遮住了眼睛,声音里藏满了不能言明的委屈,“你是决定离开八角笼了吗?”

  8

  宇文拓的回答是在考虑。

  他垂着眼睛,回想起最荒唐的部分。一个人无比地厌恶暴力,却一直在用暴力解决问题,解决生计。单羽舞死后,这些都不重要了。没意思。像一个被人拆了发条的玩具,被动地陷入漫无目的的状态里。

  “庸才,你喜欢格斗吗?”

  陈靖仇被问得一愣,视线落在那人高挺的鼻梁上。宇文拓的侧脸很好看。以前没发觉多半是因为对方喜欢冷笑的缘故,让人总是将视线错开他的脸。

  “喜欢。最开始也被教练训得很烦,不过一旦站在八角笼里,就心无旁骛了。”

  宇文拓将坐在地上的陈靖仇拽起来,脸上的表情是空白的。他下意识地舔了下嘴上的伤口,惹得一旁的年轻人咽了口唾沫。

  “下楼吃早饭吧,对面有一家粥铺不错。”

  “哥,”陈靖仇的声音轻得像是往湖水里投了颗石子,泛了丁点儿水花就沉下去了。宇文拓闻声有些疑惑地看向他,那带了一丝茫然的狭长双眼狠狠地推了陈靖仇一把。他突兀地伸手抱住宇文拓,身高相仿,歪下脑袋就凑到了对方耳旁,“加油。”

  年轻人的手臂紧箍在青年腰间,说的话很克制,手臂上的力道却很冲动。似是要勒进对方血肉之中。

  宇文拓的身上有须后水的味道,很淡,但足够令陈靖仇体会到拉近距离的感觉。他的心脏猛烈地跳动着,鼻尖埋到了对方颈边。

  喜欢。

  除了他,没人敢抱宇文拓,和宇文拓交过手的都知道此人的地面技很可怕。他也不敢,尽管此刻不在八角笼里,他也怕那人用犀利的嘲讽将他扎个对穿。

  可是他喜欢这一刻。他愿意为此跳入沼泽中救一只鹤,他愿意为此将心脏扔进油锅。拥抱这个人让他变得勇敢。这一刻涌入肺腑的感概几乎令他将自己错认成李白,一千首诗歌挤在他的喉咙里,一千首诗歌。

 

  “抱够了吗?”

  沉浸于感慨中的陈靖仇呼吸一滞,心脏仿佛被人攥住,挤出一滩血。怀中的人音量并不高,他却在这简短的话语中听出了几分无从招架的味道。

  什么样的生活,什么样的孤独,才能造就出一个因为被别人友善地搂住而无措的人。嗯?

  

  宇文拓不自在地绷直了背脊,右手伸到陈靖仇身后抓着衣服将人扯开。“你——”声音在视线相交时倏然顿住。他再高冷,也还是个凡人。贪嗔痴恨犹在,看得出陈靖仇望过来的眼神有些……怪。穷奇这会儿也来了精神,从沙发的另一端窜过来,挠着他的裤腿就爬上了身。宇文拓皱着眉将猫捞进怀里抱着,继续道,“怎么了?”

  陈靖仇回过神,难为情地摸了摸鼻子,“饿。”

  “出息。”宇文拓嗤了一声,如释重负地添了点儿笑意在眼睛里。

  “嘿嘿。”陈靖仇翘着嘴角,越笑越难过。跟在宇文拓身后,两人一道下了楼。没入这庞大的城市,为饮食奔走。 他安静地吃着粥,用力地消化着喜欢宇文拓这件荒唐事。纠结之色爬上脸,随着机械的吞咽动作皱成一团。

  “觉得难吃?”

  “哈?”陈靖仇撂下勺子,不敢直视对面那双眼睛。那是一双桃花眼,虽然目光不善,但很好看。“……哥你刚刚说什么?”

  “你有心事。”桃花眼眯了起来。

  “才没有。”

  “呵。”

  戏谑。陈靖仇辨认出那个短促的音节里饱含的情绪,怒气冲冲地抬起了头——害他纠结的源头确实面带讥诮,未出所料。一股无名火烧入六腑,却又无从对宇文拓发。他瘪了嘴,像一杆哑了火的枪,就要心塞到炸膛。

  喜欢一个人,不该如此委屈。陈靖仇盯着粥,清晨的冲动仿佛又回到了他的身体里。

  “靖仇。”

  手背一凉,竟是宇文拓的手覆了上来。

  “你不太对劲。”宇文拓道,“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陈靖仇抿了抿嘴,却又不愿就这么错过宇文拓难得外露的关切之意。

  喜欢一个人,不是火海刀山。

  “我喜欢你。”他摆出即将登台比赛一般的沉稳姿态,如实道来。

  宇文拓闻言一怔,片刻后,挑起眉毛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喜欢我?”

  没有温度的重复令陈靖仇如坠冰窟,他看到那双桃花眼里所有的关切之意在他说出那句话后瞬息冷了下去。完了。

  为什么?

  厌恶?

  为什么?

  陈靖仇站起来,在匆忙中被凳子绊了一下,急急地追着宇文拓的背影向外走去。

  “哥……哥你听我说。”他担心宇文拓生气,没敢高声去喊,即便如此,这短短几个字也被他念得力竭声嘶。

  意外的是宇文拓听话地停了下来,陈靖仇反而无话可说。

  喜欢一个人,不该如此低声下气。玻璃心沿途碎了一地,一闪一闪的,还真他妈是玻璃。

  “你还想说什么?”宇文拓的声音很轻,吐字很慢。一柄钝刀似的,缓缓地错骨分筋。冰凉的视线在吐字的过程中扫过陈靖仇的脸,垂到了毫无观赏性可言的地面上。

  “你别生气。”陈靖仇强撑着扯了下嘴角,他想说你别生气,我以后不和你说这种话了。后半句却卡在喉间,化为鱼骨,带着痛鲠住。操。他深吸一口气,“我不会为我喜欢你这种事和你道歉的。”

  “好。”

  9

  酒吧里晦暗的光线活埋了陈靖仇那张俊脸,他用大拇指摩挲着酒瓶的底部,惆怅感在苦酒的灌溉下越发枝繁叶茂。这种惆怅说通俗点儿,就是完蛋操。

  “我觉得,他之所以生气,是为了遮掩他的不知所措。”

  “我不明白——”

  “有啥不明白的,我哥就是那种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人。”

  “我不明白的是你为什么要和我讨论你的感情问题。”

  张烈,一个大写的硬汉,人送外号可汗。突然变成树洞他是懵逼的。嘈杂的音乐堵住了他的耳朵,却没能隔绝掉陈靖仇叹气的声音。许是酒精使然,张烈仍是动了些恻隐之心。他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道:“靖仇兄弟,你也别泄气。按宇文那脾气,他要是不喜欢你,早把你打成狗了。”

  “所以我说,他发火是为了掩盖他的无措。”陈靖仇顿了顿,一脸讳莫如深,“至于打成狗什么的,大哥现在已经打不过我了。他一直不训练,我都有点儿害怕。”

  “怕什么?”

  “我不知道他有何打算。”年轻人灌了口啤酒,说出来的话都带着苦味儿,“如果他还打算继续格斗的话,你觉得他会因为被禁赛两年而停止训练吗?”

  硬汉沉吟片刻,于心不忍地说了声不会。

  年轻人消沉了,半分钟之后突然撂下了酒杯,“不对啊。”略微拔高的音量隐隐带了一丝占有欲,“你和他非亲非故的,他不打了你失落个什么劲儿?”

  “你喝多了。”硬汉说,“我失落是因为少了一个好对手。行么?”

  “行……”

 

  在血液里游走的酒精终于还是上了头。泛红的脸跟着灯光一起明暗,身体被酒精浸泡的有些飘然,向来神采奕奕的眼睛开始放空,色即是空的空。陈靖仇百无聊赖地转了转杯子,还记得上次喝多,借着酒劲儿亲了身旁的宇文拓。

  他看了一眼身旁的硬汉,默默扭开了脸。

  “你说,我要是喝多了,大哥他会来接我吗?”

  “试试?”

  “……算了。”他摇了摇头,将视线扫向别处。然后他凝固了,就像被人迎面敲了一板砖似的。僵硬的面色上有疑惑,还有本能的恼火。他一言不发地等待着第二轮灯光,血液混着酒精一起在掌心发烫。。

  “张烈。”陈靖仇切齿道,“你看对面那个卡座,那人是不是杨素?”

  

  这事是瞒不了宇文拓的。

  陈靖仇在太阳底下叹了口气,蹲了一个礼拜号子,琢磨着要不要跨跨火盆除除晦气什么的。

  之前于小雪问他在里面遭没遭罪。陈靖仇摇了摇头,问她宇文拓是不是又生气了?

  小雪的回答是这几天没见着宇文大哥。

  神烦。

  又一声短叹吁过后他已然站在宇文拓家楼下,动动腿就能扯着蛋一般迈不开步子。

 

  门开时陈靖仇还没来得及卸下蛋疼的表情,他咳了一声,然后喊了声哥。

  宇文拓薅着他领子把他拽了进去。

  “陈靖仇,我的事不用你管。”

  这话说的,陈靖仇简直想哭。他是自愿的没错,可是与杨素动手毕竟是为了宇文拓。

  薅着他领子的手一直没松开,宇文拓脸上的表情陈靖仇看不太懂。不算发火,也不算和颜悦色。

  真要命。喜欢一个人的感觉真要命。

  他咬着牙齿,咬住委屈。垂下眼睛,不想发红的眼眶出卖他的心情。

  真他妈的——

  那只手松开了,还仔细地抚平了他的衣领。

  他的心绪差点也被这莫名的动作抚平,更多的却是迷惑。

  陈靖仇吸了吸鼻子,抬眼看向宇文拓。后者逆光站着,手搭在他肩上,似乎松开手就会从那金色的轮廓中倒下一般用力攥着,攥得他感觉到疼。

  “……哥?”

 

  宇文拓盯着自己发白的指节,那上面开不出花,他的手上也不会长出一张嘴来替他说话。他背对着太阳——好像那虚无的光线能支撑住他的身体似的,恍惚地转动着眼珠。视野缓慢地变化,他看到一个人因为他而红眼,年轻人低落的样子几乎卡住他的喉咙。呼吸因此而变得艰难。

  这个人的难过令他感受到一种熟悉的痛苦,像是单羽舞去世时他所感受的那种,为亲密的人而难过的痛苦。只不过单羽舞与他有血缘关系,有这世上最紧密的联系。

  而陈靖仇。

  他和陈靖仇之间。

  是什么?

  “靖仇……”宇文拓收起了他惯常的傲慢口吻,崭新的感情色彩伴着年轻人的名字钻出喉间,“谢谢。”

  他不在乎杨素。

  那声感激,否定了他的孤独。

  10

  阳光虚扶着宇文拓的背脊,当陈靖仇的手落在他肩上时,他意识到自己即将迎来一个吻。年轻人的脸冒冒失失地在他眼前放大,宇文拓没有推拒,也没有回应。这两种念头无论冒出的是哪一个都未曾来得及实施。陈靖仇几乎只是蹭了一下他的嘴角就像个惊慌的小兽似的缩回了爪子。

  秒怂。

  宇文拓看着年轻人,悄悄地磨了磨后槽牙,似笑非笑地拉长了声音,“张烈告诉我,你和他喝酒那天说我现在打不过你。你说过这话吗?”问话间摆出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想要恢复到从前的相处模式。他暂时还无法定义两人的关系,不想细究这个吻。

  “哥。”陈靖仇目光灼灼地与他对视着,“这次我没喝多。”

  倘若陈靖仇是个感情经验稍微丰富一些的,或许不会选择在此刻穷追猛打。这无疑是逼着对方明言拒绝他。然而他的感情经验为零,又是一个想要做什么就去做的人(也唯有吻宇文拓这件事能让他畏畏缩缩)。于是,他说他没喝多。毕竟上次亲宇文拓的时候以喝多为由搪塞过去了。

  哦。没喝多。

  宇文拓沉默下来。他问自己,你想要拒绝他么?像他上次告白时那样,把他一个人留在街上。以至于你都逃避去想象他脸上会挂着什么样的表情。

  陈靖仇是那么的小心翼翼,那么的诚恳。在沉默之中尴尬也爬上了那张稚气的脸。

  你想要拒绝陈靖仇么?

  趴在沙发扶手上的穷奇喵了一声,无限拉伸的静默被迫碎裂了。

  或许莽撞的帅哥总是能够交好运吧,又或许是宇文拓一向对这个人没辙。

  “年底的TW179上你若能胜过张烈,我们可以在一起试试。”

  下一秒陈靖仇就扑到了他身上,宇文拓狼狈地后退了几步,非常暴力地将年轻人扯了下来。

  “陈靖仇,你还没告诉我,你有没有和张烈说过我现在打不过你?”

  “呃……”陈靖仇简直不想吭声,“好像说过。”

  “好像?”

  “哥你不要在意这个了,”陈靖仇黔驴技穷地卖起了萌,“我那天喝多了,不记得了。”

  “……这借口真没新意。”

  

  

  接下来的日子里陈靖仇莫名地告别了毛躁,甚至不再试着对宇文拓动手动脚。TW179被排在了圣诞节,随着赛期的临近,训练不再那么难耐,反倒像是被压缩了一般变得不够用起来。

  其实宇文拓这个人并没有那么难追。

  陈靖仇在缠绷带的间隙里舔了舔干涩的嘴唇。他第一次吻宇文拓,也不过是在十月一日的凌晨。当一个用孤独武装自己的人向你敞开他的门,一切都会变得简单。

  

  公开称重那天是十二月十八号,和张烈太熟以至于两人没有在媒体面前互相挑衅。陈靖仇饿得半死不活,下了体重秤之后接过宇文拓递来的糖水仰面灌下。令他意外的是,糖水是温热的。扶着他肩膀的宇文拓仍然是一张冰山脸,糖水的温与甜却从陈靖仇的胃里漫入眼眶,他笑得整张脸都借着饿出来的虚汗和媒体的闪光灯发亮。

  宇文拓嫌弃地移开了视线,“笑得像白痴一样,庸才。”

 

  二十五号,圣诞节。

  对手是张烈,跨入八角笼的那一刻,他却转过头无比认真地对宇文拓说,你等着。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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