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轮

这家伙是来嗑冷西皮的。

卡椒·害虫

科怀伦纳德/保罗乔治

1

加拿大南部春秋季短,冬日冷长,风吹在脸上,似刀割一样。科怀伦纳德出狱那天却逢上难得一见的艳阳天,恍惚中有种回到了洛杉矶的错觉。日光明媚,像是将刀锋一般的气候藏进了笑容里。顺光而立的伦纳德眯着眼睛,没由来地想起了他和保罗乔治的最后一次对谈。那时他隔着玻璃盯住乔治,也将刀锋一般的疏冷敛进嗓音里:“你想我原谅你。警官,你这样太贪心了。”

保罗乔治闻言垂下了眼睛,绷紧的肩膀与颤动的睫毛无一不显露出这个人的坐立难安。

枕流监狱位于安大略湖西北沿岸的多伦多市,紧邻亨伯特河,犯人们偶尔会在放风的时候嗅到湿润且稍纵即逝的、属于自由的气息。坐在玻璃另一端的探视者身上却并没有自由的气味儿,反而与玻璃里面的困兽相差无几。伦纳德打量着对方的沉默,忽然间忆起乔治卧底暴露的那一刻。——伤痕累累的卧底坦然地直视着他的双眼。在那样的情景下都不曾挪开过视线的人,而今却面色病恹地避开了自己的注视。伦纳德蓦地得出了一个不祥的结论。他将手摁在玻璃上,喉咙里仿佛结了冰,半天才挤出一个嘶哑的音节:“Mann——”

“死了。”

乔治打断了他的话。

这一刻的保罗乔治似是包裹在惧怕之中,向来无畏的眼睛里流淌着怯意,显露出前所未有的纤薄。他好像在忏悔。然而伦纳德无暇观察眼前的卧底,松垮囚服之下的每一寸肌肉都收紧,一直以来悬着的那颗心也坠进了冰窟里去。

他的手还摁在玻璃上。

在玻璃之外的世界里,特伦斯曼恩已经躺进了地底。

有的人每走一步都踩着刀尖,每活一天都是侥幸。而今,属于曼恩的侥幸用光了。伦纳德再度找寻到乔治的视线,目不转睛地打量着这位报丧者的脸:“我不该以为你会放过他。”

曾经的卧底僵硬在座椅上,模样像是被人判了死刑。他对着伦纳德露出一个惨淡的笑容,仿佛要去点燃一根近在咫尺的引线:“为什么不反思是你害死他的?T-Mann死于帮派斗争,追本溯源,你不该让他加入你的帮派,Kawhi。”

话里有刺,有滚烫火星。无形的引线倏地燃烧起来,直通肺腑。

入狱三年零九个月,科怀伦纳德第一次卸下所有冷静,在狱警的注视下一拳砸向了玻璃。

这是伦纳德唯一一次冲乔治挥拳。

也是保罗乔治最后一次来探监。

 

即便是南部的冬天,在室外站久了也还是冷。哈气自唇边散开,科怀伦纳德活动了两下皮鞋里冻得发僵的脚趾,一辆深红色道奇停在了他面前。漆黑车窗降下,响起塞尔吉伊巴卡那古怪的口音:“Kawhi。”

西班牙籍的大个子戴了顶渔夫帽,帽檐之下的面色相当疲倦。伦纳德与他撞了撞拳,拉开车门坐进了后座。

“新身份有些麻烦,”伊巴卡扶着方向盘说道,“大概还要一周才能搞定。”

“Mann的事查得怎么样了?”

“开枪打死T-Mann的人是一个小帮派的喽啰,显然是被推出来当替死鬼的。”伊巴卡顿了顿,“LAPD也在调查这件事。”

特伦斯曼恩死于一年前的春天。伦纳德沉默地看向窗外,在下一个春天到来之前,有份参与那声枪响的人,全部都得死。良久,他摁下车窗,任由冷风抽在脸上:“后面有辆福特野马在跟我们。”

伊巴卡瞟了眼后视镜:“是Ja Morant,Paul George的养子。”

有个名字像是一把刀似的,从空气中削了过去。

察觉到好友情绪上的变化,伊巴卡沉吟片刻:“我好像不该提起Paul George?”

科怀伦纳德捏了捏鼻梁,波澜不惊地开口:“逼野马停车。”

 

伦纳德从未听保罗乔治提起过贾莫兰特。

他入狱五年,期间乔治探监十六次,伦纳德拒绝了四次。十二次见面,加起来六个小时,乔治与伦纳德说过许多话,却鲜少提及自己这些年的经历。伦纳德只能从乔治的身体状况和没事儿就来探监的行为判断出,这家伙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离开了一线。

他们第一次在狱中见面时,伦纳德已经服刑一年零五个月。坐在会见室里的那一刻,他并不如自己预想中的那般平静。恩怨情仇堵在喉咙里,说不出来,也咽不下去。

可他应当见一见保罗乔治。

伦纳德的刑期比他值得的要短,他以假身份入狱,是以能回到多伦多服刑,——这是他的势力扎根的地方。但他心里清楚,保罗乔治知道他的身份是假的。乔治没有对他赶尽杀绝,甚至在递交的材料里声称伦纳德是他的线人,好像他们之间真的有友情,有信任。

虚伪。

他可以用抵触的情绪去对抗这样虚伪的保罗乔治。

然而坐在他面前的真实的乔治,憔悴难掩,看起来大病初愈。无论是身体状态还是精神状态,都远不及身陷囹圄的科怀。面对这样的保罗乔治,冷言冷语似乎欺人太甚,心平气和却又太过虚假。

乔治倒是毫不见外地冲他打招呼,还笑了。那张漂亮面孔上的病容也随着笑意舒展了不少。

伦纳德面无表情地回应:“有话直说吧,警官。”

乔治当真直说了:“我只是想来看看你。”

“看自己亲手送进来的犯人,是不是很有成就感?”

伦纳德将双手交叠在桌面上,漫不经心地瞧过去。后者似乎做足了准备面对他的嘲讽,只是愣了一瞬,神色便又恢复如常。

“我很高兴你这么恨我。”乔治说。

 

伊巴卡将福特野马逼停在道边,按下车窗吹了声口哨:“Kid,你车技欠佳。”

“别那么喊我!”

福特里的年轻人推开车门迈了下来,看着也就十八九岁的模样,面上的神情却是故作老成的凶狠。

南卡罗莱纳州口音。

伦纳德隔着单向玻璃打量着那张一看就和保罗乔治没有半点儿血缘关系的脸,心下已将贾莫兰特的来历猜了个大概。这倒的确像是保罗乔治会做的事。

谁都想管。

谁都想救。

伦纳德是记得乔治在达尔泽尔受过伤的,那伤太重,一条命都险些交待出去。卧底做到这个份儿上,简直令伦纳德无法怨恨乔治。

可是曼恩死了。

“这礼拜你已经跟了我三回。”伊巴卡气定神闲地走到莫兰特面前,“你都不用念书的么?”

风声回荡在林立的高楼之间,景观树上零星的几片枯叶飘落下来,莫兰特在树下站得笔直,恼火地瞥了伊巴卡一眼,愤怒的视线越过西班牙人,落在西班牙人身后的车上:“Leonard,下车!”

伊巴卡的脸色立时沉了下去:“孩子,你以为你在和谁说话?”

伦纳德面无表情地推开车门。

他是真正从枪口上舔过血的人,身上那股阴魂不散的硝烟味儿逼得莫兰特瑟缩了一下,下意识地梗起脖子往后退了半步。

伦纳德伸手替年轻人理了理衣领:“你很怕我。”

“我不怕你。”

年轻人仰起脸,重新将脊背挺得笔直,像个天真又乖戾的小怪物:“他想见你。”

伦纳德眯了眯眼,收回落在对方衣领上的手:“你撒谎的本事照他差得很远。”

“你凭什么说我撒谎?”

“Kid,他很清楚我确切的出狱日期。你却跟了Serge三回,因为你根本不知道我哪天出狱。”

莫兰特像是被人一拳打在了脸上,腮帮子都绷紧了。年轻人恶狠狠地咬了半天牙齿,最终挤出一句话来:“如果我没撒谎呢?”

伦纳德不置可否地看了他一眼。

莫兰特冷笑出声:“在自以为是这方面,你们还真是挺相像的。我再问你一遍,如果我没撒谎呢?”

伦纳德的神情也冷淡下来:“Serge,送小朋友回家。”

伊巴卡抓着莫兰特的胳膊将人摁在车门上,年轻人挣动不开,冲着伦纳德的背影泄愤一般大声喊道:“你凭什么不想见他!”

问得不错。凭背叛。凭曼恩。凭四年推心置腹。凭五年牢狱之灾。合上车门的那一刻,伦纳德目光沉郁地向外瞥了一眼。将年轻人打发走的伊巴卡转悠回来,单手撑着车顶,小拇指勾了勾鼻尖,问道:“要动他吗?”

伦纳德摇头。

伊巴卡笑了笑:“这小家伙命还挺大。”

的确。不是所有人十八九岁的时候,都有保罗乔治这样的人罩着。科怀伦纳德的眉心拧出一道深痕,保罗乔治去南卡罗州是七年前的事,那时候莫兰特多大?

七年前的乔治倒也不曾向伦纳德隐瞒他救了一个孩子,毕竟向来做事漂亮的人忽然一身伤实在是惹眼。伦纳德也上了去接乔治的那趟飞机,那天天气很糟,飞机晃得厉害,随行的医生晕机晕得不敢下手。乔治不是个会喊痛的人,一声不吭地将原本干涩的唇瓣咬得鲜血淋淋。伦纳德瞧见了,扶正乔治歪向一旁的脑袋,曲起食指挤进对方的牙关。保罗乔治张开有些神智溃散的双眼看向他,伦纳德将另一只食指竖在唇边嘘了一声。乔治复又昏沉地合眼,平时会因为笑容而露出的尖利虎牙刺进伦纳德指节上的皮肉。

不肯暴露自己不耐痛的人牙齿在抖。

他们之间自此有了一个秘密。

“我不能看着一个孩子被灭口。”复健期间,保罗乔治主动提起了他为什么会多管闲事,“那孩子比Mann还小。”

伦纳德原本在填数独游戏,黑如鸦羽的睫毛在眼皮底下投了一层暗影。他的视线温和地扬起,落在乔治脸上:“那孩子在哪儿?”

乔治正尝试着在不用拐杖的情况下掌握平衡,额角挂了一层细密冷汗。映着熹微的晨光,像稍纵即逝的露水。“我没打算把他带回来。”乔治说。

伦纳德了然地凑近多动的伤患:“你不喜欢帮派。”

“你也不喜欢帮派。”保罗乔治艰难地稳住身体,连声音都痛得发颤,却翘着唇角笑了,“你只是没得选,Kawhi。”

伦纳德抬手扶住乔治那条纹着列奥尼达一世的手臂,指缝里露出的国王视死如归。他与那栩栩如生的国王对视片刻,最终面无表情地开口:

“Clip gang or don't gang。”

看清真相的人,势必会被真相挫伤。

时隔七年再回忆起乔治那句“你没得选”,回忆起乔治藏在交谈里的循循善诱。被挫伤的并非情感,而是自尊。科怀伦纳德将思绪从往事里扯出来,吩咐伊巴卡查一查贾莫兰特。后者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将右手伸进衣兜里翻找,旋即掏出一部最新款的智能手机丢给他。

“文件夹里什么都有。”

幽暗的酒店长廊里飘散着大麻的气味儿,伦纳德在嗅到大麻味儿的那一刻真实地感受到他回归了这个世界。一个像掌心里没有home键的手机一样,令他感到陌生的世界。

是保罗乔治在他的人生里掐去了一截自由,逼迫他开启了一段长达五年的、与世隔绝的苦修。

莫兰特被收养后的履历简单得像是被人精心保护着。可惜年轻人不是来自温室,身上还有没复的仇。伦纳德翻看过后愈发笃定,贾莫兰特性情乖戾,和乔治不是一条路上的人。

他也可以让保罗乔治尝一尝失去自己羽翼下的年轻人的滋味。

一如他失去曼恩。

2

贾莫兰特入住的酒店紧邻着一家雪场,透过窗子就能望见纯白的雪坡。毕竟保罗乔治每次来多伦多,都要找“去滑雪”这么个蹩脚的借口。年轻人回到套房的时候他的养父正蜷在沙发上打游戏,纹着猛兽的双手抓着一个可爱的游戏手柄,在暮色的笼罩下显露出不可思议的柔和。莫兰特躁郁了一路的心情忽然就放松下来,扒了扒头顶上的脏辫:“我想去吃自助。”

“你今天不是去见在ins上认识的模特了吗?没和她一起吃饭?”

哪有模特,只有伦纳德。年轻人的脑海中浮现出那张冷得掉冰碴儿的脸,忍不住耸肩:“她不热情,我就回来了。你今天没去滑雪?”

“Kid。”

乔治低头笑了笑,语气有些无奈:“别戳破我。”

操。莫兰特的心脏像是被蝎子蜇了一下似的难受起来。他很想抱怨两句科怀伦纳德那家伙是个冷血动物,最终却只是保持了沉默。毕竟,乔治来到多伦多之后,去滑了两天雪,没提过伦纳德。

餐厅在四楼,乘电梯下去时年轻人打量着两人映在金属壁的身影,恼火地发觉自己近一年没怎么长个子。他和乔治之间还差着四英寸左右,并且很有可能追不上了。

傍晚的餐厅意外冷清,保罗乔治心不在焉地端着餐盘,一边选餐一边订回洛杉矶的机票。莫兰特干脆将对方手中的餐盘接了过来:“你坐那儿等着吧,我知道你爱吃什么。”

乔治又冲他笑了,还抬手摸他的脑袋。莫兰特一脸嫌弃地避开。

“以后别去找他了。”

吃饭的时候,保罗乔治忽然来了这么一句。

“都过去了。”他又说。

莫兰特将盘子里的海胆戳得稀巴烂:“他欠你的。”

“别胡说。”乔治重新递了一碟海胆给他,“我觉得你对我有点保护欲过度,可能是因为照顾我的那段经历吓到你了。”略有些沙哑的嗓音顿了顿,“Kid,很抱歉让你看到那样的我。”

莫兰特的嘴唇翕动几下,良久才妥协地点头:“我不会再去找他。”

照顾乔治的那段经历的确是他最痛苦的回忆之一。他已经失去过一次家人,乔治差点成为了第二次。

 

这个年纪的年轻人好像注定要对监护人说谎。


回到洛杉矶的第二周,莫兰特就接到了伊巴卡的电话。——伦纳德要见他。彼时他刚结束一场球赛,身边是欢呼着的校友。莫兰特捏着电话站在狂热的人潮里,再一次觉得自己不属于校园。于是他给保罗乔治发了消息,说他晚上要和队友一起去庆祝。乔治让他玩得开心点儿。

出乎意料的是伦纳德在家里接待了他。那是一栋收拾得很清爽的豪宅,出入的人很多,每个人都行色匆匆,气氛并不太平。

伊巴卡去接莫兰特时笑着说:“你这家伙还真敢来,你不怕Kawhi扣下你报复Paul George吗?”

莫兰特嗤了一声:“你们没有理由报复他。因为他,Leonard才有了一份白色的档案。”

伊巴卡饶有兴趣地透过后视镜瞟了他一眼:“你知道的还真不少。”

晚餐很丰盛,桌边却只有伦纳德和莫兰特两个人。

年轻人冲着其中一道芝士焗蜗牛挑了挑眉毛:“蜗牛是益虫。”

伦纳德吃饭时很安静,放下刀叉之后才开口:“我想让你加入我们。”

莫兰特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你开什么玩笑。”

伦纳德的视线落在年轻人细长的手指上:“Paul既然已经允许你练枪——”

莫兰特蓦地收紧手指:“他不知道我练枪。”

对面的人竟然笑了。只咧嘴,不出声,是个让人印象深刻的笑容。

“我和你见了两次面,已经足够我发现你手上的枪茧。你怎么敢说他不知道你练枪。”

舌尖舔过冰凉的牙齿,莫兰特警惕地靠向椅背:“P知不知道都和你没有关系,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和Paul不是一路人。”

 

回到家的时候才晚上十点多,乔治还没睡。贾莫兰特一进门就听到那人打电话的声音。他猜想电话另一端是雷吉杰克逊,因为乔治在笑,似乎还被逗得很开心。

莫兰特将背包送回自己的房间,又退出来换了加湿器里面的水。乔治已经挂了电话,背靠着落地窗问他玩得怎么样。

“一般。”莫兰特将加湿器挪到乔治身边,凑近的时候他忽然记起自己手上的枪茧,动作一顿,撂下加湿器将手缩进了袖子里。或许乔治已经知道了,可他还是想藏。

科怀伦纳德送了他一件礼物,是一截裱在画框里的墙壁碎片。莫兰特起初以为那碎片来自柏林墙,直到他注意到这截墙壁上有三个弹孔。

“其余几发子弹落在了我父亲身上。”伦纳德修长的手指从玻璃外框上抚过,“你说我想利用你,说我想挑拨你和Paul George的关系。可是你弱得不配被人利用,就像你弱得无法为你的家人复仇。”

在莫兰特愤恨咬牙的那一刻,伦纳德继续道:“我招募你,只是因为你的仇人刚好也是我的对手。”

“Kid?”

莫兰特回过神的时候,保罗乔治的手掌正在他眼前乱晃。对方垂着眼睛专注地看着他,问他是不是困了。莫兰特抬手捉住乔治的腕骨,尽管年长者是个高大的成年男性,身体也恢复得不错,这截手腕依然削瘦得过分。

在最难捱的那段时期,他会怕自己把乔治碰碎了。

“困了。”贾莫兰特轻轻地抱了抱保罗乔治,“你也早点休息。”


那个夜晚他做了一场梦,梦里有两个葬礼。

他站在一间抢救室的门外,有一只属于成年男性的大手落在他的肩膀上,告诉他别害怕。声音的主人并不是保罗乔治。莫兰特在梦境中愕然发问:保罗乔治在哪里?这种时刻,陪在他身边的人应该是保罗乔治。

一如七年前的达尔泽尔,年幼的莫兰特躲在层叠的衣物中,透过一条缝隙看到死亡。他又惊又怒地从衣柜里爬出来,爬向躺倒在地的父母。父母身下蜿蜒的血迹浸湿了他的睡裤,一支枪抵上了他的后脑勺,枪口还在发烫。偏偏有人在此时像个忽然造访的鬼魂一样,站在窗外的阳台上礼貌地敲了敲玻璃,然后开了枪。是保罗乔治。这个人趁乱抓过莫兰特的衣领,抱着他从四楼跳了下去。惊惶失措的少年摔破了额角,睫毛被血迹洇湿,视线里的一切都罩着一层恐怖的猩红,唯独保罗乔治的身上有月光。月光下的游侠拽着他躲过一连串的枪响,叫他不要害怕。合上车门的那一刻,车窗就被轰碎了。保罗乔治相当镇定,一手扶着方向盘,一手将他的脑袋按进怀抱。莫兰特分明听见乔治的心跳也是狂乱的。

贾莫兰特的父母没有葬礼。梦境中,保罗乔治却陪在他身边,往他手心里塞了一个金色的、镶着碎钻的十字架。他们站在一座宁静的、现实中并不存在的永恒墓园里,和达尔泽尔的一切沉痛告别。

是以他在抢救室门前感到万分疑惑,为什么此刻陪在他身边的人不是保罗乔治。继而他明白过来,躺在抢救室里的人才是保罗乔治。

他们再一次回到那座永恒的墓园,这一次保罗乔治站在对岸。两个葬礼,不同的位置。就像保罗乔治护着他在追杀中逃离达尔泽尔。被收养的第三年,他被不曾见过面的杰克逊叔叔领到医院,告诉他,他的养父可能撑不过去了。贾莫兰特不会哭,他从来都没有眼泪。他学着保罗乔治当年敲玻璃的模样,敲了敲抢救室紧闭的门。

所幸现实中也没有第二个葬礼,只是埋葬了那个保护者的形象,让莫兰特看到了曾经的保护者最衰弱的模样。除却一身外伤,还有被强制注射大量海洛因后的脾脏受损。杰克逊说他的养父是孤胆英雄。

没有人能在戒断时表现得像个英雄。

回忆起蜷缩的颤抖的流泪的哀求的保罗乔治几乎让他惊醒。像是目睹着一捧雪被人扔进了夏天。穿透眼皮的日光开始屠戮梦境与现实的交界处,科怀伦纳德交叠着双腿坐在一把椅子上,淡漠地看向他:

“你和Paul不是一路人。”

“Paul做了很多年卧底,回归生活后却还是要装作不知道你在练枪。”

“你迟早会和我走上同一条路。”

“到那时,你会毁了他,毁了这个警察。”

贾莫兰特将脸埋进柔软的枕头,噩梦里的话,他一句都不想再听。

闹铃响起来的时候他已经醒了很久,情绪却依然凝重。直到保罗乔治敲了敲他的房门,隔着那扇门问他:“你今天不是有训练吗?”

莫兰特痛快地爬起来去洗漱,下楼的时候看到乔治已经准备好了早餐。对方端着咖啡冲他笑了:“我送你去学校吧,Kid。”

年轻人心虚地咬了一口煎蛋,祈祷伊巴卡今天不会再联系他。至少,别在他和乔治在一起的时候联系他。乔治今天温柔得过分,两人上车之后他还伸手帮莫兰特扣好了安全带。莫兰特有些难受地意识到,乔治真的在扮演一个父亲的角色。而他似乎对他的养父撒了一个很过分的谎。

“你的教练之前联系我。”保罗乔治扶着方向盘闲聊道,“她说你不想继续打球。这是真的吗?”

莫兰特不安地绷紧了上半身:“不行吗?”

“你干嘛那么紧张,我又不是控制狂。”乔治笑着看了他一眼,“只要别和匪帮扯上关系,你想做什么都行。”


3

莫兰特下车之后,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保罗乔治靠在椅背上看着晨间的雾气缓慢消散,高耸的松树后方飞出一只怪叫着的双领鸻,那声音惊醒了他。褐色的小型涉禽在灰蒙中向着地平线飞去,乔治盯着那粒影子,直到逐渐明亮的日光落入眼眶。

那些长了翅膀的家伙,总是喜欢朝着令人双目刺痛的方向飞行。

他开始感到烦闷与不安,一些糟糕的预感敲打着他衰弱的神经。

到警局时,雷吉杰克逊正聚精会神地修理一台坏掉的咖啡机。乔治站在一旁看了一会儿,懒洋洋地凑过去:“让我试试,我觉得我挺擅长修东西。”

“你是指修补你自己疲惫不堪的身心,以及受损的脾脏么?”

“闭嘴。”乔治将咖啡机接到手中,“哪里坏了?”

“萃取器卡住了。”

“你拆的是接水盘。”乔治掀开咖啡机的后盖,“把转轮复位就行。”

预热二十分钟之后,他们终于喝上了咖啡。雷吉靠着流理台,隔着咖啡的热气用泛着血丝的眼睛瞟他:“我听说有人出狱了,并且回到了洛杉矶。”

“你还记得T-Mann么?”

“当然记得,那个在得知你是警察后不知该如何面对你的可爱的小朋友。”

可爱的小朋友命苦。保罗乔治加了些糖:“Kawhi在查T-Mann的死。”

雷吉杰克逊眨了眨眼:“我奉劝你少管闲事,能修好坏掉的咖啡机不代表能修好——”他斟酌了一下,“破碎的关系。”

“我又不是受虐狂,更何况Ja的事就够我烦心的。”

“第一,你显然是;第二,Ja怎么了?”

砂糖化开了,在搅拌勺卷起的涡旋中与薄薄的油脂混在一起。这一幕莫名令乔治感到反胃。“Ja有事情瞒我。”他放下咖啡杯,补充道,“练枪以外的事。”

“年轻人有自己的秘密很正常,你管得太宽会被他讨厌的。”

“我的确不想表现得像个讨人厌的家长。所以,”保罗乔治停顿了片刻,含蓄地冲着雷吉笑了笑,“你得去帮我搞清楚他在做什么。”

他担心贾莫兰特心底那些不安分的种子是由他种下的。他曾经承诺过会保护那孩子,可他总是身处险地,没能带给人多少安全感。

卧底身份提早暴露之后,保罗乔治被另一伙人抓住,遭受了一些折磨。恢复意识时,莫兰特已经被雷吉接到了医院。他悄悄地责怪过雷吉,质问雷吉把一个小孩子接过来做什么。雷吉非常严肃地看着他,紧绷的模样像一颗过度烘焙的咖啡豆:“我以为你要死了。P,你是那孩子的养父,你不能瞒着他去死。下次作死之前你可以想一想,你收养了一个孩子。”

不会有下次了。他想,但他身上还插着管,没有力气再多说任何话。而雷吉杰克逊对病患毫无恻隐之心,继续在他耳边训斥:“你给了Leonard一个线人身份,一份白色档案,可他不会感激你。你在他眼里,永远是叛徒、是骗子。”

那时候,特伦斯曼恩还没死。乔治乐观地想着,他和科怀的关系再怎么糟糕,也不算进入死局。

 

“既然你今天提到了Mann。”雷吉敲了敲咖啡杯唤回保罗乔治飘远的思绪,低声问他,“那个U盘你打算怎么办,已经在你手里掐了一年多了,你破解里面的加密文件了吗?”

“没能破解,”乔治按了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也不能将它交上去,T-Mann是因为这个U盘而死的,这里面有问题。”

“我有点后悔在发现U盘之后第一时间交给你了。”雷吉叹了口气,“千万别让我知道U盘里的秘密……我可真是LA最倒霉的法医。”

“Kawhi或许可以打开这个U盘里的文件。”保罗乔治沉声道。他猜想雷吉又要出言讽刺他。

他的好友不负所望地拉长了声音开口:““Leonard会问你,你是怎么得到这个U盘的。到时候你要怎么说?”

“照实说。”

“他会杀了你的,你这个受虐狂。”

他不会。乔治咬着干涩的嘴唇磨牙。科怀不会的。

下班后保罗乔治去训练营接莫兰特,被面色不虞的教练告知莫兰特中午就已经离开。乔治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恰好撞见一个穿着十三号球衣的男孩子拎着运动包走出来。年轻人看到他便热情洋溢地奔过来打招呼,——是莫兰特在球队里的搭档,小贾伦杰克逊。

与贾伦寒暄的片刻时间里,保罗乔治敏锐地察觉到,不知自何时起,莫兰特眉宇间的阴郁已经明显有别于同龄人的阳光舒展。

莫兰特有心事,沉重的心事。

开车回家的途中,乔治无可避免地将养子眉宇间的那份阴郁归咎于自己。倘使他们这对养父子身上有什么相像的地方,那便是旺盛的自尊。他也好,莫兰特也好,都是由自尊心组成的怪物。遇上任何事情,都不会同别人分担。九年前乔治刚接近科怀伦纳德的时候,那个喜欢做数学题的匪帮曾经指出过这一点。彼时的乔治伪装成一个走投无路的年轻人,向同样年轻的科怀伦纳德背诵着LAPD为他设置好的背景。

沉默的匪首用一双平静的大眼睛盯着他瞧。

“你很有趣。”良久,伦纳德终于开口,一边说话,一边用纤长的手指转动着四阶魔方,“你向我求助,却露出一副不情不愿的表情。”

乔治眨眨眼,轻声追问:“那么,你会接受我么?”

他笃定伦纳德不会拒绝他。

保罗乔治深知自己有一张讨人喜欢的面孔,鲜少会被人拒绝。伦纳德无声地盯着他瞧了半天,随后将拼好的魔方抛了过来。乔治伸手接住那个彩色的玩具,像是抓住了一条脆弱的橄榄枝。

“我接受你,Paul George,烦请不要再在我面前露出一副正在修补破碎的自尊的神情。”伦纳德冷淡的语调停顿片刻,漆黑的眼睛闪动了一下,“在你即将步入的世界里,悦目的面孔加上这样的神情,只会激起他人的施虐欲。”

事实证明,伦纳德戏谑般的警告并没有错。多年以后,暴露了身份的保罗乔治被人关在黑暗里掐着喉咙强制注射新型合成品,混沌的神智依然捕捉到了扭曲而放肆的笑声。

“警官……”

令人作呕的声音化为一条湿漉漉的虫,卷着粘稠的液体钻进他的耳道。丢开了注射器的手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脸,古怪的触感像是有成千上万只虫足——抑或黏腻舌苔——爬过他的脸颊。

“警官。”

他开始发抖。

“你越是挣扎。”

让他颤抖的不是恐惧,而是二乙酰吗啡。

“越是让人想要加倍地折磨你——”

“Fuck!”乔治冷汗涔涔地踩下刹车,身体猛地前倾,又重新跌回椅背。一条流浪犬在车子前方仓皇地窜开。乔治按开安全带,靠在椅背上剧烈地喘了一会儿。须臾,他抬手遮住了脸。HELLO。他想。Hello darkness my old friend。发辫之下凸起的后颈暴露出这副身体时断时续的抖动,保罗乔治已经很久不曾放任自己回想那段糟糕的经历。他有些神经质地念叨着一些毫无意义的单词,直到耳边的幻听减弱,情绪才渐渐平稳下来。

天色开始变暗,乔治的手机忽然亮了。他解锁屏幕看了一眼通知栏,——莫兰特更新了一条IG动态。看样子,年轻人翘掉篮球队的训练之后跑去了水族馆。照片中的贾莫兰特半张脸都藏在兜帽的阴影里,背靠着的巨大玻璃后方是一条凶恶的鲨鱼。

年轻人还写了一条同样凶恶的文案:

 

“WELCOME TO THE DAR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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