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轮

这家伙是来嗑冷西皮的。

齐 柏 林 飞 犬

侯岳歪着脑袋,试图与笼中那条母狗对视。传闻中性情温顺的萨摩耶并不睬他,而是以一个脊柱高高拱起的古怪姿势趴在脏兮兮的垫子上。眼神冰冷,毛发虬结,时不时龇出深红的舌头和黑紫的牙床,像一匹落难的狼。侯岳敲了敲狗笼,兴致盎然地感慨:“原来狗也会驼背。”

“别逗它。”角落里冒出一声劝告,"它刚打完排卵针。”

母狗躁动不安地竖起了耳朵,柔软的下腹随着呼吸的节奏急促地缩放。——它的肚子很瘪。回忆被勾了一下,侯岳蓦然忆起前阵子看到的那些挤挤挨挨的幼犬:“我记得它才生完没多久?”

“这是繁殖犬,这辈子除了下崽儿不干别的。之前还有条公狗,打针打的那玩意儿都缩不回去了,最后病死了。”

好家伙。

未等侯岳驱赶走脑子里过于生动的画面,蹲在角落理货的温雪忽然抬起头,将额前的碎发撩至耳后。侯岳注意到她那粉白色的指尖在脖颈上轻轻地挠了两下,如果不是距离太远,或许还能够看到红色的挠痕。温雪漂亮,由她来概括一条繁殖犬的一生,令人发怵。侯岳再度将视线挪向狗笼。事后回想起来,就是自这一刻起,侯岳加速了一条狗和一个人的死亡。

他说:“还蛮可怜,我找个人把它买走吧?”

温雪嗤笑:“哥,你这话听起来像是要给青楼女子赎身。”

侯岳哑然,暗自思忖起二舅要是听到她这么说话必然会吹胡子瞪眼。不料温雪补充道:“你可别跟我爸学我说话。”

侯岳点头,抬腕瞄了眼时间。温雪将一袋狗粮踢到架子底下,快步走过来,说:“走吧。”她又挠了一下脖子,这次看清楚挠痕了。侯岳问:“你脖子怎么了?”

“猫癣,你先去热车,我跟老板说一声。”

侯岳瞧着温雪的背影,觉得妹妹也像是落了难了。只不过妹妹不像狼,更像某种温顺的小动物。

那我呢?他转念一想,我是狼还是狗。

侯岳自幼命硬,母亲多年信佛,父亲英年失踪。信佛的母亲逢年过节就和佛友去庙里念经,少时的侯岳只在二舅家中感受过节日的温情。记忆中的表妹温雪小他六岁,说话慢声细语,万事都听舅舅舅妈指挥。等他大学毕业回来却发现十六岁的妹妹步入了叛逆期,无论如何都不肯继续上学。追问原因,是在学校挨了欺负。侯岳承诺温雪,只管放心回去念书,他会去教训那些欺负过她的学生。温雪欲言又止,最后和盘托出,同年组有个叫黄家豪的男孩子替她出头,打伤了欺负她的学生,却被学校予以开除处理。她很感动,决心和黄家豪一起离开学校这个是非之地。无论如何,她都不会再回学校,不会背叛黄家豪。

二舅气得直哆嗦,却也怨不得人家小黄家豪,只是斩钉截铁地告诉侯岳,他非得断了这段孽缘不可。一晃三年过去,孽缘没斩断,黄家豪倒是彻底成了威风凛凛的小混混,还哄得温雪成天在宠物店混日子,不学习也不找正经工作。昨晚二舅与侯岳把酒夜谈,恳请侯岳支招,拆散这对辍学鸳鸯。这事儿是真不好办,但二舅开口,侯岳当真琢磨了一番,问道:“万一人俩是真爱呢?”

二舅猛拍桌子,骂道:“狗屁真爱!她就是没见过世面,让猪油蒙了心了。”

侯岳嚼着花生米敷衍点头。

二舅久居于成年人的世界,始终认为温雪口中的校园暴力是小孩子瞎胡闹。侯岳曾经问过温雪暴力的细节,妹妹遭遇霸凌一方面是因为她是转校生,另一方面是因为她长得漂亮。班里几个太妹作风的女生瞧她不顺眼,从骂她骚货到扔她文具再到扇她耳光,一步步逼得她连厕所都不敢上。

温雪说,她曾经憋尿憋到在学校里尿了裤子。

侯岳忍不住猜想,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要如何面对自己湿透的裤裆?那股温热会在她的裤裆里一波接一波地散开,迅速地包裹住她紧绷着的大腿。她会在脑海深处尖叫:这不是真的!我没有尿!随后那股温热会转变为冰凉,爬过小腿,淌出裤脚,落在地上,留下水痕。电光石火,尿已成真。她可以否认自己身上的感觉,却无法否认已经超出她的身体范围、流淌至地上的一切。

后来她认识了隔壁班的黄家豪。黄家豪的个头比同龄人高,眼神比同龄人酷,胆子小的学生见了他都绕着走。他问温雪,你哪个班的?为什么哭?

自此以后,黄家豪会陪她去食堂吃饭,告诉她别怕,有他在没人敢欺负她。可是黄家豪不能陪她进卫生间,不能陪她上课。她依然要憋尿,依然会哭。于是黄家豪在下课时间走进她的班级里,问她平常都是哪些人在欺负她。她不敢说,然而坐在后排的几个女生已经变了脸色。黄家豪望过去,眼里横生出侠气,他说他什么都知道了。

他好像很有本事,但其实什么本事都没有。

被学校开除的那天下午,黄家豪告诉温雪不要自责,反正他早就不想念了。还摸着鼻子解释,以前没打过女生,所以这次下手有些不知轻重。

带头欺负温雪的女生因为脑震荡而躺进了医院,她的父母跑到校长室去叫嚣。温雪清楚地预感到,一旦黄家豪离开,学校于她,又会变回从前那个可怕的地狱。

是她害黄家豪被学校开除的。

她决定跟黄家豪一起离开。

最痛苦的时候温雪都不曾求助父母,自然不会因为父母的反对而动摇对黄家豪的信任。现如今侯岳被二舅委以拆散辍学鸳鸯的重任,可谓是两头不是人。不过二舅那句温雪没见过世面,倒也有那么一丝歪理。倘使能劝动表妹到大一点儿的城市去找工作。离黄家豪远了,感情也就淡了。

要劝,就得找个口才好的人。

于是侯岳告诉温雪:“我发小今天回老家,你陪我去接站吧,一起吃顿饭。”

须臾,温雪穿着件过分成熟的黑色风衣拉开了车门,侯岳在踩油门之前瞥了一眼,漂亮是真漂亮,就是缺魂少魄的,眼睛里没光。

“哥,你发小叫什么名字?”

“他叫饶恕,听着就大度。”

 

侯岳提起饶恕这人就想乐。俩人打小一栋楼,都是电厂子第小学的,初中也都被划到了三中。侯岳已经算是家境凄惨,饶恕比起他有过之而无不及。侯岳是惨在没爹,饶恕则是惨在有爹。饶父是个酒鬼,和老婆离婚之后更是没人能管得了。喝多了要么打孩子,要么就拿着个喇叭贼响的手机在家里放《丁香花》。当花儿枯萎的时候,当画面定格的时候,多么大度的饶恕,也遭不住天天挨打。

侯岳时常能听到饶恕在楼上挨揍的动静,期间往往还伴随着自己的母亲在隔壁诵的经。一面是魔,一面是佛,好不尖刻,他有时候都怀疑自己妈是跟这儿超度饶恕他爸呢。

他和饶恕都是在家里蔫巴,在学校却好斗的类型。饶恕后来还给他总结过,精神世界里没爸的孩子更爱逞凶。俩人在校服背后画着凶神恶煞的涂鸦,小小年纪就跟街溜子似的走起路来晃里晃荡,不招老师待见。不同之处在于,饶恕性子深沉些,爱看书。一篇课文看两遍就能背,打扑克的时候不声不响地搁那儿算牌。他身上有一股濒死的柔韧,侯岳长大了之后才品出那即是美。

初二下半学期饶恕谈过一次恋爱,这厮长得还不赖,眼睛大鼻梁高,就是肤色深了点儿,但那阵子班里的学生都喜欢C罗纳尔多,只会觉得饶恕的肤色是健康的麦色。饶恕的小对象是个家境优渥的,让他早早意识到了贫富差距,两人惨淡分手之后对方还送了饶恕一本《麦田里的守望者》。饶恕用了两节课的时间把书看完,下课后勾着侯岳的肩膀说:“这里面有一个问题把我攫住了。”

侯岳敷衍一问,饶恕便继续道:“结冰后鸭子都去哪儿了?侯岳,你想过吗?”

“哪儿跟哪儿?你受刺激了吧?”

十四岁的饶恕脸上故作着不符合年龄的深刻,似乎有一把刀在他未来的黑暗岁月里劈开了一道缝,让他窥见了一线远处的光:“咱们得自救了,侯岳。我们必须从既定的命运中挣脱。”

“命鸡^_^巴运,你火影忍者看多了?”

无论侯岳如何取笑饶恕,后者制定自救计划时仍是将侯岳算了进去。他的计划其实十分简单,只有学习和攒钱两个部分。周一至周五的晚上在侯岳家学习,周六周日的晚上去饶恕他姑父开的烧烤店穿串儿。下午六点穿到晚上十一点,五个小时一百块钱。侯岳坚持了两周就耐不住了,手上全是铁钎扎的窟窿眼儿,一沾水就刺痒,妈的穿串儿的过程中饶恕还会考他单词;他想去网吧,想打篮球,饶恕却不肯放过他。侯岳为此要和饶恕决裂,俩人在网吧门口茬了一架。饶恕鼻梁挂彩,还笑着问他:“你觉得成年后的小街溜子都去哪儿了?”

侯岳在那个瞬间莫名耳根子发热,饶恕对街溜子的刻薄仿佛落在了他身上。这一刻,他和街上的流浪汉、台球厅里的陪玩、网吧里的网管同呼吸共命运,我中有你,你中有我。可饶恕还嫌不够似的,继续问他:“你觉得你那个失踪了的爸去哪儿了?”

结冰后的鸭子、失踪了的野爹、十年后的自己。彼时的侯岳尚不明晰何为命运,却在饶恕向他伸手的那一刻听见了父辈的命运如潮水般从他脚边退去的声音。原来,那命运已经淹至他的脚边。

他和饶恕所在的中学每年约有百分之五十的学生能考上高中,侯岳在饶恕的辅导下悬之又悬地跻身于那二分之一,时至今日回想起来仍有种恍惚的后怕。他怕那是一个梦,他怕梦醒后他身处于烟雾缭绕的黑网吧里,操作着积满烟灰的键盘。

记忆深处的高中三年很苦,那么多的同龄人和他身处同一间教室,穿的用的却都是他买不起的东西。他保护着自己行将破碎的自尊,脚下仅有一条路,前方是狂奔的饶恕,后方是紧追不舍的惰怠与虚荣。母亲在诵经,父亲是泡影,一只猴子将自己倒挂在树枝上,伸着爪子捞向了水中的月亮。

收到第一志愿的录取通知书之后,侯岳发微信给饶恕,说这简直是逆天改命。饶恕的回复很简短:火影忍者看多了。侯岳仿佛忽然回到了他和饶恕起争执的那一天,海水自他脚下分开,大路通往两端,一头是深渊,一头是岸。

然而饶恕后来却对他说:“我后悔了。并非是后悔帮你,而是后悔领着你走入了一个圈套之中。我们所谓的自我实现,是被外界定义了的自我实现。你别忘了,是我阻止你当美术生的。”

侯岳只是笑着拍饶恕的肩膀,像是要拂去他在饶恕的衣服上画的那些涂鸦:“但你当时说得对,我家里没有钱供我去钻研什么是美。”

 

在这样的季节里,远山是深棕色的,风中有落叶的气味儿,密集的车流匍匐在外环线上,似山脚之下的行军蚁一般有序却无情。侯岳二人抵达高铁站时饶恕已经出站,正伫在停车场里,以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扎根在来往的人潮之中。侯岳拉开车门兴冲冲地叫喊:“饶恕!爸爸在这儿呢!”

饶恕望向他,大步走过来,凑近了之后眼睛瞄的却是温雪:“你妹妹真漂亮,怎么称呼?”

“温雪。”

“雪是冷的,你却姓温,悖论啊。”

“德行,别和我妹耍贫。”

三个人窸窸窣窣地上了车,饶恕跟着温雪坐后排,侯岳看着后视镜问:“回来待几天?”

“四天。”答话的人伸手搭住侯岳的椅背,声音也跟着凑了过来,“我昨晚做了一个梦,梦见云朵的背上驮着泥浆,泥石流从天而降。半空中漂浮着一艘齐柏林飞艇,而我要保护齐柏林飞艇身上的涂鸦,让地面上活下来的人们都能够看到它。”

“什么涂鸦这么珍贵?”

“梦里就一直没看清,但我却知道那是你画的。你快想一想你会在飞艇上画什么?”

泥河天降,听起来像宗教传说中的场景。幸存者自废墟中重生需要什么?仰望天空时想要看到什么?哲学还是科学?侯岳相当犹豫,他问温雪:“你觉得呢?”

温雪说:“我不觉得飞艇上会有涂鸦,那上面涂的应该是谎话。”

“为什么?”

“是谁的飞艇,为什么飞艇里的人可以飞到天上避难?他们是什么人,是人上人吗?人上人留下的一定是谎言。”

侯岳清楚温雪消极,却没料到妹妹在面对幻想中的事物时,冒出的第一个念头依然是去解构。他叹了口气说道:“如果要留下一段话,我倒是知道该留下什么。'真正的问题只有一个:世界是什么?什么是火?什么是空气?' ”

“哥,这是仨问题。”

“扎加耶夫斯基说是一个那就是一个。”

饶恕噗嗤一声乐了:“你现在这个样子真像初中时期的我,那时候我非逼着你跟我走同一条路。傲慢了,侯岳,妹妹有自己的想法。”

侯岳握着方向盘装没听见。车内气氛就此一落千丈,涮锅店门口的停车位满了,温雪先下了车,在饶恕推开另一侧车门的前一刻,侯岳转过身,用眼神把对方钉在座位上:“这是我二舅家的孩子,你知道的,我二舅家对我来说才是真正让我有归属感的地方。”

饶恕的反应有些耐人寻味。他的眉头蹙起来,低头摆弄了两下手机:“你昨天给我发的微信我看了,我倒是觉得你最好别跟着你舅当王母娘娘。温雪渴望安全,没了小黄家豪,她也可能会去依附下一个以高大威猛的保护者。分不分不是问题的关键,更不是你该掺合的事情。你记着,年轻人最不需要的就是别人自以为是的指点,别打着归属和爱的名义管那么宽。”

排在两人后方的车摁起了喇叭,饶恕推开车门走了下去。侯岳这次管得太宽,在温雪避开他的视线,抑或饶恕皱起眉头的时候,他甚至无法开口为自己辩解。最终找到的停车位和涮锅店隔了将近两百米,侯岳入座的时候温雪和饶恕已经聊了有一阵儿了。他问了一嘴在聊什么,饶恕眉飞色舞地答:“你妹妹在给我讲他们店里那条繁殖犬。”

好家伙。侯岳跷起二郎腿,护住关键部位。饶恕继续追问:“还活着的那条繁殖犬有名字吗?”

“它叫苏西。”

饶恕又道:“晚上能带我去斯卡拉吗?我想见识见识咱这儿的夜店。你男朋友在那儿是吧,那我们消费还能打折。”

温雪笑着说行。

鲜红的肉片在沸水中慢慢变白,热气氤氲而上,侯岳与饶恕隔锅相望,忽然有些自惭形秽了。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他和二舅犯了一个同样的错误,他们从未试着去接触、去了解过黄家豪。

 

每个人口不低于三百万的寒温带城市都有斯卡拉。千禧年间的迪厅留下的最后一支舞,依然眷恋着北方的土地。沾粘的大理石地面、晦暗不明的灯光、震耳欲聋的音乐、乌烟瘴气的卡座,是个只在夜间才开放的魔盒。仅一眼,侯岳便发觉这里的环境相当糟糕,也许二舅并没有低估黄家豪。服务生认得温雪,领着三人去了离舞台较近的座位。台上是一排身材火辣的比基尼姑娘,缭绕的烟雾被晃成紫色,又土又令人怀念。人们的面孔与交谈模糊在灯光与音乐之中,像是藏进了另一个世界。侯岳怀疑父亲就消失在这样的烟雾里,伴着剧烈的音浪喝光最后一杯酒,自身的存在瓦解冰消。

简言之,走远了。

饶恕在音浪的缝隙中大声地问温雪:“你男朋友在哪呢?”

温雪从果盘里叉起一片西瓜:“还没到他上台的时间,不过你们不会喜欢他的表演的。”

此刻,跳舞的姑娘们离开了舞台,两个扮相滑稽的二人转演员走了上来,打头的是个身材矮小的男人,身后跟着个高大健壮的女人。两人满口荤段子,逗得满场哈哈大笑。不时有客人卷一百块钱插进啤酒瓶里,交由服务生送到台上。台上的演员会收起小费,再将啤酒一口气喝光。就这么会儿功夫,二人转演员已经吹了四五瓶啤酒,被酒水打湿的胸膛在灯柱里反着光。两人在讲荤段子时做小伏低,取悦他人,喝酒时则豪气干云,似是要证明自己并非懦夫。尽管台上的演出者并不是黄家豪,侯岳还是将这样的命运嫁接到了黄家豪身上,他瞄了一眼温雪,妹妹神色如常。二人转演出的收尾部分,服务生将七八瓶啤酒倒进一个透明的鱼缸,演员跪在地上,将头埋入酒缸之中,头顶上高高扎起的小辫儿随着他的吞咽一晃一晃。缸中水位缓慢下降,耳边音乐隆隆作响。太土了,也太伤人了。侯岳无法再忍受这样的表演,他偏头看向饶恕,却发现后者正神情肃穆地观看着演出。他原本以为,饶恕在这样的场所中会显得格格不入的。一旁的温雪忽然低下了头,侯岳留意到这个动作,将目光移回舞台,——温雪的小男友上来了。

黄家豪登场的时候,脚踏二氧化碳,身披七彩灯光。干冰散去之后,方能看清这位年轻的小混混有一张肖似港片儿打星的脸,身边站着一个人衣着闪亮,手持话筒的主持人。主持人先是介绍了一番黄家豪贫寒的家境,旋即让后者背对着观众脱掉上衣。年轻人赤裸的上身是结实的,但后背上有着许多细小的伤疤。主持人说黄家豪自小由奶奶抚养长大,为了赚钱给奶奶治病,不惜以伤害自己身体的方式进行表演。

“假的,”温雪轻声解释,“家豪的奶奶早就去世了。”

此刻的背景音乐是煽情的慢歌,是以她的低语清晰地落入了侯岳耳中。台上的表演还在继续,服务生在舞台上铺了一层浴巾,接着将四个空啤酒瓶砸碎在浴巾上。而黄家豪就在这层布满了玻璃碴的浴巾上做起了仰卧起坐。他的肩胛颤动着,每一次支起上半身,都能看到他背上嵌进了碎玻璃。主持人在一旁娓娓讲述着黄家豪是一个怎样的孝子,为了家人才忍着痛演出。随着愈来愈多的打赏被送到了台上,他还十分动容地代替黄家豪给观众们深深地鞠了一躬。

“假的,”温雪补充道,“家豪的父亲对他并不上心,后妈就更别提了,以前他经常饭都吃不上,念书的时候都是到学校抢别的学生零花钱买饭吃。”

侯岳如坐针毡地听着谎言一个接一个被拆穿。整个卡座里只有饶恕一个人十分自在,甚至和温雪聊了起来:“你这小男友整这一出挺像一个经典电影里的角色,铁肺赞帕诺,你有空可以找来看看。”

饶恕提到的这部电影侯岳也看过,然而在现实生活中观看黄家豪的演出,并不似观影时那般深受打动,反而擅自替舅舅一家感到颜面无存。两种情绪左右互搏,不知不觉间,黄家豪的演出结束了,侯岳端起饮料喝了一口,竟然感到一阵解脱。

饶恕问温雪:“小黄家豪可以下班了吗?”

不等温雪回答,下了台的黄家豪已经走了过来。年轻人穿好上衣,脸上那副“孝子贤孙”的哀伤神情业已卸下,恢复了肖似港片儿打星的冷酷神采。侯岳一时有些惊讶于黄家豪台上台下的变脸之快。

温雪介绍道:“这是我表哥侯岳,和他发小饶恕。哥,这是我男朋友黄家豪。”

后者听得侯岳是温雪的家人之后似乎有些别扭,一时不知是该示威还是该表现得友善一些。侯岳像个知心大哥似的开了口:“我们要撤了,家豪和我们一起走吗?”

黄家豪道:“我还没下班,表哥这就走吗?留下来待会儿一块儿喝点儿呗。”

“开车呢,下回一定。”

外面的夜已经深了,侯岳看了眼时间,冲饶恕道:“先送温雪回家,然后你跟我回我那儿吧,我妈这阵子都住庙里。”

“不急,还有个事儿咱们得办了。”饶恕笑了起来,“去趟宠物店,我想看看苏西。”

三人驱车来到宠物店时已是夜里一点多,寂静长街于月色下延伸成一条狭窄灰线。侯岳搓着脑门四下打量,原本烂熟于心的街道此刻看着竟有些陌生。温雪掏出遥控器,宠物店的卷帘门吱嘎吱嘎地上升。接着她又打开了U型锁,拉开玻璃门,摁开灯,转过身对着侯岳和饶恕比了一个“请进”的动作。暖黄的灯光包裹着年轻的躯体,连一贯淡漠的神情都被点亮了。

侯岳听见饶恕轻声叹息:“侯岳,她真像你。”

陌生的气味儿令店内的宠物逐一警觉起来,角落里脏兮兮的萨摩睁开眼睛,呜呜地撞了两下狗笼。

这是真正的“狗”延残喘。侯岳指着饱经折磨的萨摩说道:“它就是苏西。”

饶恕走到苏西的笼子前方,低头打量了一会儿蜷缩着的母狗,提议道:“把苏西放了吧。”

这个念头早已深植于侯岳心中,他看向温雪,后者扶着狗笼,纤长的睫毛颤动半天,面色由平静转为讥讽,末了还轻轻笑了:“你们真是一个比一个有同情心。”

饶恕也平静反问:“难道你不想放了它。”

“店里有监控,更何况我还在这工作呢。”

侯岳觉得自己这一整天都在等待着这一刻,迫不及待地开口:“你离开这家宠物店也能过得很好。”

“这是偷狗。”

“你老板只是拿苏西当生育机器,又不在乎它的死活,叫你老板找我要钱就是了。”

温雪面无表情地挡在侯岳和狗笼之间:“你就在乎它的死活了?它变成流浪狗也会死的。”

“野猫野狗自有生存之道,而且苏西不会变成野狗——”

饶恕轻叩了两下狗笼,打断了两人的争论:“你需要做的只是打开狗笼而已。你已经目睹这一切足够久了,死在街头会比现在更糟吗?”

温雪咬牙切齿地瞪了饶恕一眼。

万籁俱寂的夜里,时间仿佛被拉得无限长。侯岳裹紧大衣,似是蹚在梦境之中一般,忽然有些怀疑太阳还会不会再升起。他向着晦暗的东方瞥了一眼,天边只有浓稠的黑色,视线下落,再下落,直到遇见光;温雪站在一盏金色路灯之下,灯光顺着她圆润的额头流入眼中,那双细长的眼睛因此而熠熠发亮;侯岳倏忽间领悟到了她的美,她好像从未如此美丽过,又一直如此美丽着;侯岳的视线顺着温雪望着的方向继续远去,像少年时期那样看到了饶恕的背影。

背对着他的饶恕弯下了腰,轻轻抚摸着一条萨摩的脊背,紧接着,饶恕解开了扣在项圈上的狗绳,直起腰,吹出一声响亮的口哨,旋即在幽深的长夜里大声叫嚷起来:“你还能跑吗?苏西,能跑就跑起来!”

回应他的是两声不明所以的狗吠。

饶恕放声大笑:“Run!Susie!Run!”

一人一狗一齐开始了快乐的夜奔。

“哥。”温雪倚着路灯轻声招呼侯岳。

“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忽然觉得,”她指了指饶恕与苏西,“齐柏林飞艇上应该涂着这一幕。”

晚风猎猎,月照高楼,恍惚间有庞大的飞艇从晦暗的云层中穿行而过。侯岳在一片遐思中盯紧了这二十世纪初的造物,回过神时,天际尽头已隐约吞吐出一缕晨曦。身旁的温雪扬起脸,沐浴着弱有似无的微光。——她好像很开心。狗笼开闸,死水消散。侯岳看向妹妹细弱脖颈上泛红的猫癣,竟不复白日里那般在意。

“哥,我和你说实话。其实我第一次看到苏西的时候,我就想把它放了。”

 

饶恕离开的那天,侯岳送了一幅手绘给对方。画面中是一艘巨大的齐柏林飞艇,飞艇的外壁上涂着一只长了翅膀的萨摩耶犬。他笑着说:“我们找到了涂鸦的答案,苏西就是我们的答案。”

一条狗若在人们心中有了名字,便不再是一条普通的狗。是以侯岳在一周后听到苏西的死讯时,感到一阵惊诧与痛惜。彼时他尚以为苏西是病死的,因为它看着实在不够健康,直到温雪在电话里颤着嗓子说:“是黄家豪把苏西杀了,剁了。”

侯岳立即赶往二舅家所在的小区,一路上连电话都不敢挂断。到地方的时候温雪还在楼底下蹲着,二舅和舅妈陪在她身边,四周围了不少邻居。

人群的中心是死去的苏西。白色皮毛洇了血迹,蹭了泥土,这条被温雪收拾干净的萨摩耶此刻又如侯岳与它初见时那般狼狈了。二舅报了警,但赶上限电时段,小区里的监控因此失灵,撞见黄家豪杀狗的零星几个行人也没有人来得及拍视频。出警的警察不耐烦地询问:“你家有狗证吗?你家狗值五千块吗?要不值五千块钱可不好办。”

侯岳怒气冲冲地吼:“乱杀狗就没人能管了?那他下回还不得杀人!”

警察说:“你冷静点儿,不要说气话,杀人和杀狗性质不一样。”

温雪小心翼翼地将苏西拢进怀里,她沾着一身血迹流眼泪的样子实在有几分可怖,人们看着她,下意识地噤了声。温雪吸吸鼻子,哭着开口:“黄家豪杀狗之前,已经上门骚扰我好几回了。”

侯岳的眉头皱起来,问二舅:“怎么回事?”

二舅说:“小雪把宠物店的工作辞了,准备去外地学习。姓黄的那小子不同意,小雪就和他闹分手,搬回家住了。结果这小子三天两头过来找,还五更半夜地来敲门。刚刚小雪下楼遛狗,这个畜牲竟然带着菜刀躲在小区里,冲过来把狗杀了。这要是冲人下手可怎么办?”

操。他尝试着拆散这对儿辍学鸳鸯的时候,竟然完全没想到妹妹会被小流氓骚扰。

温雪才将苏西带回家不久,尚未办理狗证,也无法出具正规的购买苏西的证明,杀狗一事不了了之,一家人找个地方将狗埋了。侯岳问温雪什么时候走,妹妹说她联系的学校三个月之后才开课。

“黄家豪知道你要去哪儿吗?”

“他不知道具体位置。”

温雪的眼睛还泛着红,扯着侯岳的袖子往远处走了走,低声说:“我要黄家豪给苏西偿命。”

“别说傻话。”侯岳扶住妹妹紧绷的肩膀,“我正想问呢,虽然二舅不喜欢黄家豪,但你们俩之前不是感情挺好吗?怎么一下子闹成这样?”

“感情好是因为我听话。”温雪抬手挡住脸,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早就变了。每次我们意见不合,他就说是我害他辍的学。”

“以后咱们离他远远的。”侯岳叹了口气,“不过这小子杀狗,确实道德感薄弱,他要是再来骚扰你,你就给我打电话,也要报警,千万别单独和他接触。”

温雪点头道:“我懂,但苏西这条命,相当于被我连累了。其实我和黄家豪早就,”她顿了一下,“早就该分了,我只是不敢,也不想承认。”

侯岳忽然感到一阵割裂,这种割裂是无解的。倘若要为被伤害的狗鸣不平,就必须视它为一个被损毁的贵重物品,而非被投射了感情的生命。倘若要使黄家豪受到制裁,就须得等到温雪遭到了实质性的伤害。——这又与希望黄家豪受到制裁的初衷相悖。温雪没能保护苏西,侯岳也无法保护温雪。他可以去暴打黄家豪一顿,但这毫无用处,只能把自己送去拘留。他也不能指望温雪忽然强壮到可以面对一个张牙舞爪的流氓,只能劝弱势的一方尽量躲避,就好比劝人走夜路时要小心歹徒。明知不合理,却别无他法。

命运弄狗,也弄人。尤其爱弄毫无还手之力的狗与人。晚上连麦打游戏的时候,侯岳将黄家豪杀狗这件事讲给了饶恕。后者沉默半天,说咱们往上爬了太久,竟然忘了黄家豪这种人是怎样生存的。侯岳心不在焉地送了一次人头,看着变成灰白色的游戏界面喟叹:“我还以为小雪和黄家豪感情很深。”

“对了,”饶恕忽然问他,“你之前送我的那幅手绘,用了什么特殊的颜料吗?”

“我拿钢笔画的,都没上色,哪有什么特殊颜料。那幅画怎么了?”

还没未等到饶恕答话,门铃忽然响了。侯岳起身去玄关,透过猫眼看到两名穿着警服的人。他的第一个念头是温雪出事了,急忙打开家门,却没料到迎来的是黄家豪的死讯。

警察告诉侯岳不用紧张,他们只是来排查一下黄家豪的社会关系。又问他今晚都去哪儿了、有没有人证、和黄家豪的关系如何。

侯岳的脑子有点儿乱,口无遮拦道:“我妹妹刚和黄家豪分手,他还把我妹妹养的狗杀了。我确实看他不顺眼,但是我们一家都是守法公民,肯定不会干违法乱纪的事儿。”

两名警察闻言对视了一眼,其中一人起身去客厅打电话,另外一个对侯岳说:“侯先生还是跟我们走一趟吧。您别多虑,我们只是想了解一下详细情况。因为初步验尸表明,黄家豪是在自己的家中被巨型犬活活咬死的。”

侯岳愣了一下,不合时宜地联想起一本诗集,——《爱是地狱冥犬》。

黄家豪的死亡时间很确切,侯岳有非常牢靠的不在场证明。即便如此,他仍被盘问了许久。准备离开分局时正撞见温雪从另一个房间里出来,妹妹脸色苍白惶惑,整个人摇摇欲坠。侯岳伸手扶了她一把,凑近的那一刻,他听到温雪牙齿打颤的声音。两人一道走出分局大厅,温雪仍在发抖。侯岳说:“别怕。”

温雪哑着嗓子说:“我就是这样想的。”

“想什么?”

“我拿黄家豪没办法,埋狗的时候我就一直在幻想,幻想苏西能够变成一条地狱冥犬,回来杀死他……”她抖得厉害,几乎说不下去,“我拿他实在没办法,我能把他怎么样呢?现实中叫我无力面对,叫我没办法的事太多了,我就只能幻想,报复性地想想……我没想到,我的幻想会成真……”

“胡说八道。黄家豪这脾性,得罪的人不少,这事儿和你根本没有任何关系。”

道旁的景观树死守着凛冬前的最后一缕秋意,侯岳拉着温雪行至路边,掏出手机准备叫车,却看到一排来自饶恕的未读消息。其中一张照片令他眼熟又别扭,侯岳点开大图,脑子里嗡的一声,下意识地锁住了屏幕。

照片中是他送给饶恕的那幅画。这出不了差错,侯岳认得自己亲手画下的阴影与线条。可他明明将苏西画在了齐柏林飞艇的外壁上,此刻的画面中却只剩下云层与飞艇,不见了苏西。

那头被画上了翅膀的飞犬,真的飞离了画面。

是了,这样快意恩仇的死亡,怎能不是幻想。

恍惚间,侯岳生出一股走在迷雾中的失衡感。仿佛他从未逃离父辈的命运,而是坐在烟雾缭绕的网吧里,于幻想中抵达了一个温柔的未来。

 

-完-

天冷了,搞点儿寒温带蒸汽波,希望没有很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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