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轮

这家伙是来嗑冷西皮的。

春寒料峭

写着玩的。


夜间,我听到湿淋淋的脚步声。篝火不知何时已经熄去,天上的星子遮掩在云层之后,林中蒙着薄薄的雾,风是潮湿的,湿淋淋的脚步声就混在风声里。我握住手边的长剑,在薄雾中静默地屏住呼吸。

原来那声音是雨。

雨势渐疾,一片亮晶晶的绿叶在在夜风中飘飘悠悠地下沉,落在了湿漉的地面上。我凝神等了半晌,仍是没能捕捉到先前的脚步声,却也无心再睡,只好戴上斗笠,在夜雨之中继续我的奔逃。

我喜欢雨,但师父不让。师父说过,雨太寻常,一下就是两三天,而危险往往就藏在寻常里。

自我有记忆起,便跟着师父一路南下,他传我一招剑法,还教我如何用这一剑杀人。

第一条命属于一个丰腴的妇人。

那日午后,我们埋伏在金色的果园中,等着那位妇人出现。她有一双明亮的眼睛,耳朵上别着一片深红色的枫叶,行走时微微低着头,如同饱满的麦穗在秋风中颔首。果园里盈满了甜腻香气,熏得人神思不属,我几乎要在这馥郁中昏睡过去。那位妇人摘下一颗裂开了的果子,皱眉打量间,藏在树顶的师父一跃而下,一剑刺穿了她的胸膛。鲜血顺着师父那柄刻有两道血槽的长剑向外泵,迅速地涂红了妇人的前襟。我从地上爬起来,抖落满身用于伪装的秋叶,瞠目结舌地问师父,你还真杀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师父笑了,那躺在地上还未彻底咽气的妇人竟然也跟着笑了。

师父反问,徒儿,你可知什么样的人要杀我?

那一刻我才知晓,他不光要杀人,也要被人杀。

地上的妇人哂笑一声,转动眼睛看向了我:你太容易死去了!

说完这句话,她便干脆利落地便咽了气。

我又问师父,动手的是你,为何她咒的却是我?师父说,你弱,人欺软怕硬惯了,临死也改不过来。我接着问,是什么样的人要杀你?师父答,可能是刚落地的娃娃,从头到脚都是新的,他生长着。可能是小姑娘,花枝招展的,笑着、走着。也可能是健壮的青年,有铁一般的胳膊和腰脚。

果园里忽地卷起一阵冷风,师父用衣袖擦干净剑上的血。他问我,你可学到了杀人的诀窍?我沉吟片刻,答道,一成冷血、二成偷袭、七成不要脸。师父欣慰点头,不要脸就等同于老幼妇孺杀之无碍,徒儿,你悟了。

我随师父一路南下,天却是愈来愈冷,越往南走,越像北境。游荡的野狗刨开一座座覆着薄雪的坟冢,兀鹰停留在流民的板车之上,毫不畏惧地扇动翅膀,还有同样饥肠辘辘的人群与狼群以命相搏。不知不觉间,这一路上我曾见过的桃花、杏花、梨花,悉数都变作了雪花。地是白的、河是白的、天也是白的。官道上饥民无数、饿殍遍野,运河里每日有壮士凿冰。师父告诉我,这便是小冰期,酝酿一场新生,需要漫长的死亡。

那位耳上别着枫叶的妇人死后的第二十年,一个健壮的青年来刺杀师父,被师父一剑反杀了。

青年阖眼前喋着血看向我。

那位耳上别着枫叶的妇人死后的第四十年,师父杀了一个花枝招展的小姑娘。我曾跪求师父留她一命,师父一脚将我蹬开,骂道,孽徒,你没见她袖里藏着刀么!

小姑娘抖动双臂,两片细薄如柳叶的小刀滑入她掌中。她的身体如游鱼一般绕过我迎向了师父。师父动手,从来只出一剑。那剑太冷,小姑娘的血落地时竟已凝结成冰。

师父对她说,你很不错,只是时候未到。

花枝招展的小姑娘气若游丝地躺在冰凉的雪地里,像是一缕误入寒冬的春风。她看了我一眼,苍白的嘴唇翕动两下,旋即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是了,雪地里原就不该有春风。

师父说过,健壮的青年要杀他,花枝招展的小姑娘要杀他,刚落地的娃娃要杀他。于是青年被他杀了,小姑娘也被他杀了。我便问师父是不是还要杀刚落地的娃娃。他听完只是督促我练剑。我心中有疑问,自然静不下心,接着问道,青年想用铁一般的胳膊杀你,小姑娘想用柳叶般的刀片杀你,可是刚落地的娃娃如何杀你?

师父说,用时间。

我们走了一个甲子的时间,师父的头发也变得和雪一样白。

人们不喜欢师父。

种地的人不喜欢他,因为无法在雪地里找到生活的答案;坐轿子的人不喜欢他,因为寒冷令轿中人的旅途愈发颠簸;骑马的人不喜欢他,因为雪花总是驱赶着冻得足僵的马匹向前。

而我也不喜欢师父。

我喜欢我曾经见到过的那些桃儿、杏儿、梨儿,喜欢有着泥土气味儿的青草,和带着甜味儿的花。我喜欢春日,不喜欢严寒。我与师父所过之处却是风雪肆虐、庄稼减产。师父曾经从流寇的手中救下一条狗,他对着一条狗尚且动恻隐之心,为何却对饥寒交迫的人无动于衷。

那位耳上别着枫叶的妇人死后的第六十年,我跪在师父面前,请求他回北境。师父笑问,回北境有何用?我沉默不语。确实无用,师父一日不死,小冰期便一日不会终结。师父又问我,孽徒,你可知谁是那个刚落地的娃娃?

我回师父,是我。

师父将他那柄刻有血槽的剑扔至我面前。

我像个不安的受誉者,不敢动手接过。师父脸色阴沉,喝问道,孽徒,你对着一条狗尚且动恻隐之心,为何却对饥寒交迫的人无动于衷!

雪中何以赠君别,唯有青青松柏枝。

杀了师父之后,我将他埋在了松树林中。细弱的春草在冻得僵硬的土地中坚韧地拔节,自此,我便成为了这近百年的时间里迎来的第一场暖春。我开始向北方行走,将那春风、花草、新翻的泥土与漫长的新生带往北境。

师父死前嘱咐我不必自责,水满则溢,月盈则亏,世间万物都要如此轮转,一如他心无挂碍地杀掉那耳上别着一片枫叶的秋妇,杀掉那两位想要结束小冰期的并不长久的春天。

他伸手指向道边的饥民,道,你看他们,马上就要挺过这一遭。

我问师父,你走以后,谁来杀我?

师父笑答,那人来时,你便认得了。

天上风筝渐渐多了,地上孩子也多了。我往北走了数年时间,便听得有脚步声缀在我身后,似一道暖融融的风。我走,那脚步声便走。我停,那脚步声便停。自然是那人来了。

夜雨结束之后,我发现自己在匆忙奔逃之中丢了师父传给我的剑,想是让那脚步声拾去了。一日,我行至江水边,遇一浓艳桃林,成百上千的蜜蜂在林中飞舞。我步入林中,仰望满树桃花。忽有一人自树冠中一跃而下,一剑刺穿了我的胸膛。此人带着盛放的荷花、聒噪的蝉鸣和暖融融的风。我仰倒在地,鲜血顺着那柄刻有两道血槽的长剑向外泵,迅速地涂红了前襟。

那人问我,眼睛瞪这么大,可是有话要说?

我嘱咐道,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反正你要往北走,还请把我埋在江水北岸。

那人点头应了,我正要安心咽气,不远处有个六七岁模样的小姑娘抖落满身草叶自地上爬起来,冲那人道,师父,你还真杀手无缚鸡之力的妇人?

我看一眼那小姑娘耳朵上别着的枫叶,笑着对她说,你太容易死去了。

 

*文中加粗字体取自朱自清的《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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