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轮

这家伙是来嗑冷西皮的。

当我们谈论吃屎时我们在谈论什么

 最初,没有人在意这场闹剧。这不过是一句玩笑,一声咒骂,一个班级的排斥,整个年组的狂欢,直到这场闹剧和每个人息息相关。* 

 我无意在此提及事件主人公的全名,鉴于他姓史,又被迫在校园里流浪。我将在这篇纪屎文学之中称他为“屎球”。 

 “屎球”的校园生活之压抑,似乎非常人所能忍。然而这世上却又有着无数个与他相似的人。管中窥豹,可见一“班”,一校园,一人间。考虑到我在本文的开头使了《流浪地球》的活儿,我决定先应个景,聊一聊“屎球”的流浪。 

 第二次月考那天中午,他的铺盖和暖壶被我们扔下了楼。 

 小小的六人寝塞不下十来个看热闹的人,“屎球”回寝室的时候,我们正堵在寝室门口。他在走廊的另一端远远地看见了我们,停顿了片刻,旋即面无表情地继续向前走着。从阴影里一步一步走到有光的地方,那点儿光照亮了他苍白阴郁的脸。这厮挨惯了欺负,深知万万不可露出害怕的表情。面无表情固然使得他更为欠揍,但也不过是让他得到一顿围殴;倘若做出害怕的表情,或泄露一丝哭声,他不光会挨打,还会被嘲笑、被拍照、被人发到学校的贴吧里。因此,“屎球”总是矜傲而沉默地穿行于校园之中。没有人与他来往,他便摆出一副目中无人的模样。毕竟自主的独来独往,比被迫的独来独往要体面得多。 

 然而在那个中午,见惯了大风大浪,挨惯了南拳北腿的“屎球”也隐隐地流露出了一丝紧张。在那个中午之前,我们从未到他的寝室来欺辱过他。我们会在教室里推翻他的课桌,会在食堂里打翻他的餐盘,却从未踏足过他的寝室。这仿佛是一条无形的警戒线,只要我们还留给他一丝喘息的空间,我们对他的欺凌就不会激起他的反抗,也不会触怒校方。 

 决定踏过这条线的人是大威。 

 大威觉得“屎球”侮辱了他。 

 其实他所谓的“侮辱”,在我看来十分微妙。那不过是很平常的一天,黑板上爬满了密密麻麻的字符,窗外的风吹不进来,楼里的躁动也溢不出去。下课铃声在这沉闷的气氛中划开一道裂口,“屎球”伴着铃声起身,为了躲避我们而离开了教室。坐在我身后的李洲睡醒了,在教室里溜达了一圈。他路过“屎球”的位置,踩着“屎球”的凳子重新系了一遍鞋带,又从“屎球”的笔记本上扯下一页,胡乱地擦了两下他的球鞋。之后他随手翻了翻“屎球”的笔记本,意外地发现笔记本的最后一页上画着一张人物素描。 

 阳光穿透玻璃窗,点亮画面上栩栩如生的面庞。自那一刻起,那一天不再是很平常的一天,而是闹剧的起始,更深一层的霸凌的开端。这间酝酿了霸凌的教室位于走廊的尽头,斜对面散发着异味的卫生间长期地撩拨着人们的偷窥欲。李洲仔细地看了两眼“屎球”的画,盖是因为窥探到了不可告人的心思,他发出了极其响亮,以至于有些刺耳的笑声。 

 在霸凌“屎球”的过程中,李洲一共这么大笑过两次。第一次大笑拉开了大威逼“屎球”吃屎的序幕;第二次大笑,则是将吃屎事件推向了高潮。 

 他兴奋地将那张惟妙惟肖的人物素描举到大伙儿面前,画面上是一个男生的侧脸。高鼻梁,薄嘴唇,准确的说,是大威的侧脸。 

 李洲举着画挤眉弄眼地笑着,问我们这逼崽子是不是同性恋,问大威要不要爆了“屎球”的菊花。 

 一圈人都跟着笑了,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挨个儿传阅着那张传神的素描。大威的脸色立时变得十分难看。他伸手夺过那张画,扯得稀碎,又揉成一团,仍不解气,将“屎球”的文具和那张画一齐扔出了教室,才面色阴沉地回到了自己的座位里。 

 是了,被“屎球”这样的同性暗恋着,岂不是一件十分丢脸的事吗? 

 当“屎球”踏着上课铃声走进教室的时候,原本嘈杂的教室陷入了一片充满好奇心的静默之中。他尚未回到自己的座位,便看清了一片狼藉的课桌。往日里那副故作清高的神色从他的脸上消失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被侵犯了隐私的羞耻与震惊。那张苍白的面颊迅速地涨红了,那件被我们甩了无数滴钢笔水的校服外套,仿佛沉重的枷锁一般压塌了他单薄的肩膀。那些围绕着他的视线,一刀一刀地刮净了他的尊严。 

 直到英语老师抱着教案走进教室,“屎球”才一言不发地坐回了他的位子里。整个过程中,他都没有看向过大威。 

  

 我觉得他需要一条地缝。 

  

 开了胶的鞋,被我们打翻的盛满了素菜的餐盘,甚至那惹人生厌的自尊,无一不显露出“屎球”在经济上的困窘。此刻又多了同性恋者这个身份,越发的可欺与可怜。 

  

 他真的需要一条地缝。 

  

 我盯着“屎球”漆黑的后脑勺,觉得他在尖叫,却又听不到声音。那道诡异的、无声的尖叫,像风扇一样在他的脑袋顶上高速旋转着。只要那声尖叫下落,再下落,就能将他搅得不成人形,搅成黑暗的漩涡。 

 大威又何尝不需要一条地缝。 

 这厮既不愿与我们翻脸,也不愿忍受我们拿“屎球”的暗恋和他开玩笑,愈发变本加厉地欺辱起“屎球”。他带着我们敲开了302寝室的房门,问清了“屎球”的床位。当“屎球”从走廊的另一端一步步走过来的时候,他的床上已经空无一物。他想要越过我们进入寝室,却被李洲一把推了出去。他喜欢的男生坐在他的寝室里,亲手检阅着他的寒酸,将他的所有物一件接一件地丢出窗外。与他朝夕相处的室友们作壁上观,噤若寒蝉。 

 我一边赏玩着他的脆弱,一边生出了对他的好奇——面对这样的情景,他要如何开解自己继续忍气吞声? 

 “屎球”仍然想要冲入他的寝室,我身后的男生迫不及待地抽了他一耳光。大威亦迈着他的大长腿跑出寝室,一脚蹬在了“屎球”的身上。成片的痛苦从“屎球”的身体里飞溅出来,他抱着脑袋蹲在墙下,任由大威一脚接一脚地往他脑袋上踢。后者面色狞戾,眼神阴狠,就这样一脚接一脚,活活将“屎球”踢得晕了过去。这个过程十分漫长,大威停下来的时候,“屎球”已经满脸是血,紧闭着眼睛蜷缩在地,头发混着血液一绺一绺地贴着脑门,有点儿像电影里刚刚爬出母体的怪物。李洲兴致勃勃地举起手机,拍下了这狼狈至极的一幕。 

 我忽然忆起,在“屎球”无声尖叫的那节英语课上,我记下了一个英文单词:shame。 

 这次暴力事件导致大威背上了留校察看处分,赔偿了一万块钱。“屎球”出院之后没再继续住校,彻底地失去了整座校园之中唯一可以容他喘息的地方。每一个课间,每一节自习,他都要找地方躲藏,在阴影里行走,在偌大的校园里流浪。 

 倘若这世上真有“克星”一说,那么“屎球”的克星便是大威,而大威的克星,是李洲。 

 我们十来个爱惹事生非的学生成日聚在一起,内里却也有着不明显的鄙视链。家境、成绩、长相、性格等种种因素构成了这条链子,大威原本处于链子的中上游,“屎球”的暗恋却使他的地位下滑了不少。孜孜不倦地嘲笑着大威的人便是李洲,他站在链子的顶端,并不在意大威的感受。大威自然是不敢和李洲翻脸的,他想和同性恋撇清关系,就只能继续刁难“屎球”。 

 我是整个高三年组第一个知道大威要逼“屎球”吃屎的人。他说这话时我俩正在厕所抽烟,我侧头瞄了一眼,他的眉头紧锁着,当真有凶光从眼睛里露出来。 

 癞蛤蟆想吃—— 

 大威顿了一下,察觉到说自己是天鹅十分不妥,改口道,总之我要让那个傻逼吃屎,真吃。 

 他的脸色实在不像是在开玩笑,我顺着他的严肃神情认真思考起这件事的可行性。毕竟,当他将这个危险的想法说给我听的那一刻,就意味着我已经和他一伙儿了。 

 逼“屎球”吃屎这个恶臭的主意既令我觉得过分,又令我觉得兴奋。这种级别的校园霸凌,岂不是可以吹嘘一辈子的勋章一般的存在吗?如果能参与其中,就成了这校园里最无法无天的人。那些惹过我们的人,会因此而后怕。那些骂过我们的老师、主任,甚至家里人,如若听到一点风声,岂不是会在暗夜里悄悄地惧怕起我们吗? 

 我愈往下想,愈是兴致高昂。 

 直到体育老师问我,是真的吗? 

 那是上午第三节课,也是这学期的唯一一节体育课。男生测一千五百米,女生测八百米。由于体育老师在考前鼓动大家穿短裤,班里的大多数女生都露着白花花的大腿。体育老师蹲在操场边,掐着秒表看得目不转睛。我蹲在他旁边,帮他统计成绩,也算沾他的光大饱眼福。 

 先前测男生组的时候我没能跑进前五,倒是“屎球”这家伙,大概是平时挨打挨多了,跑出了不错的成绩。体育老师在闲暇的时候揶揄道,那孬玩意儿看着瘦,倒是比你适合当体委,你咋连他都跑不过? 

 他只知道“屎球”这个学生经常挨欺负,却不知道“屎球”是学生们眼中的下等人。拿我和“屎球”相比较,对我而言是极大的侮辱。可我又确确实实没能跑过“屎球”,这话题本该就此揭过,然而我心里不舒服,不该说的话便脱口而出—— 

 他跑得快也没用,今天下午我们要逼他吃屎。 

 体育老师嗤了一声,你可拉倒吧。 

 真的,时间都定了,就在下午第二节课下课。 

 体育老师的脸色变了变,问我,是真的吗? 

 他一变脸我的脑子便有些发懵,旋即反应过来,我怎么能把这件事告诉他?他若是这将这件事告诉班主任,我就成了一个打小报告的人。到那时,我的下场会比“屎球”还惨。这事儿虽然是大威主导,逼“屎球”吃屎的时间却是李洲定下来的,如若他知道是我将这件事透露给了老师,吃屎的那个人会从“屎球”变成我。 

 当然是假的。我一边否认一边冲体育老师笑了一下,哪能恶心人到这种程度。 

 体育老师伸手抽我的后脑勺,骂道,这都快高考了,你可收收心吧。 

 接下来的整个中午我都忧心忡忡,生怕班主任来找我问话。下午第一节课之前李洲领着我们十来个学生在教室里开小会,细化了一下在第二节课课间逼“屎球”吃屎这件事。大家都在笑,我环视着周围这一张张相似的笑脸,视角仿佛浮到了半空中。当我的思想从这个小团体中脱离出去的这一刻,我才发觉这一张张相似的笑脸是多么的令人望而生畏。 

 人群的气味儿和施暴的欲望蒸腾向上,飘飘忽忽地撞击在天花板上。“屎球”的风扇,就要落下来了。 

 这欲望真的是来自我们吗?我真的是他们的一份子吗?我真的在他们之中,和他们一起谈论着吃屎这件事吗? 

 莫名的忐忑之中,下午第一堂课的铃声响了。班级里的学生陆陆续续地走进教室,他们嗅到了教室内紧张的气味儿,却对下午将要发生什么一无所知。我无法安心地坐在位子里,只能不停地抖腿,玩手机,以此分散我的注意力。我偷瞟大威,偷瞟李洲,偷瞟“屎球”,企图找寻到这个下午会安然无事的端倪——突然间,教室的门被人推开,体育老师走了进来。我的心脏猛地揪紧,知道自己完蛋了,要成为那个被所有人唾弃的打小报告的人了。体育老师点了我的名字,我从座位上起身的样子一定很慌张,以至于所有人都看了过来。 

 体育老师神色如常地冲我招了招手,让我跟他去体育组,帮他录入体测的成绩。我一言不发地跟在他身后离开了教室,体育老师也什么都没说,领先我两步距离,沉默地往前走着。好像两个怀揣着秘密的哑巴。我们在体育组忙活了一下午,谁都没提起吃屎这件事。我在帮他制作表格的某个瞬间忽然明白过来,他觉得吃屎这件事是假的,所以没有告诉任何人;又担心吃屎这件事是真的,所以将我扣在了体育组。他以为这件事的主使者是我。 

 然而我并不是这件事中的一环,我的缺席,并不能阻止这件事的发生。 

 当我再次回到教室的时候,已经是最后一节晚自习。“屎球”的位子是空的。我身后的李洲神秘兮兮地推了我一把,将他的手机递了过来。他的手机上正播放着一个视频,我戴上耳机,嘈杂的笑声与骂声便涌进了我的耳朵里。画面很乱,小小的卫生间里人头攒动。录视频的人正是李洲,他自己的声音被清晰地录了进去。他说,去把门划上。紧接着,“屎球”被两个学生抓着推到了手机底下。一向任人欺凌的“屎球”在这个过程中爆发出前所未见的激烈挣扎,几乎撞掉了李洲的手机。大威站在“屎球”身后,伸长手臂掐住了“屎球”细瘦的脖颈。“屎球”仍用他被掐住的喉咙发出呐喊,他说李洲,我操你妈。他翻来覆去地重复,李洲,我操你妈。李洲大笑出声,仿佛是要人们记住他的大笑似的,李洲笑了很久,然后突兀地停住,清了清喉咙道,大威,把他摁下去。接着,画面出现了一番晃动,再稳定下来时,屏幕的中央是一坨色泽较深的屎。 

 他们真的逼“屎球”吃屎了。 

 两个学生箍着“屎球”的身体,大威抓着“屎球”后脑勺将“屎球”的脸摁进了便池之中,摁在了那坨屎上。 

 他们竟然真的逼“屎球”吃屎了。 

 “屎球”苍白的下巴上沾满了屎,由于他仍在挣扎,脸上也沾满了屎,头发上也沾满了屎。就连大威抓着他头发的那只手也沾上了屎。大威在沾到屎之后操了一声,快速地抽回了他的手。其余的人也为了躲避眼前的一幕而退开,再也没有人摁着“屎球”。就连李洲都安静下来。上课铃声打破了这片刻的宁静,课间休息结束了,李洲录制的视频也结束了。我握着李洲的手机,觉得自己下一秒就会吐出来。然而他还在等待着我的回应。我转过身,忍着强烈的反胃感发出了一声赞叹,我说,牛逼,真牛逼。 

 李洲又笑了,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 

 “屎球”的牙齿上面会不会也沾到了屎? 

 我没有想到李洲会将这个视频传到网上。 

 自那一天过后我再没见到过“屎球”,就连李洲也在这件事发生后的第三天被他的家人急匆匆地接走了。数不清的记者和警察来到了我们的学校,我们几个和李洲走的近的被挨个儿叫进了校长室接受问话,大威更是直接被警察带走。我们这才知道,那个视频被李洲上传到了网络上,引起了轩然大波。 

 警察将视频里出现过的学生面孔打印出来,逐一对照着。 

 我们班班主任完蛋了。 

 我们——不,是他们。他们几个也完蛋了,而我并不在他们之中。 

 这件事对我没有太大的影响,我没有被学校开除,没有被家长痛骂,没有被社会指责,我还能够继续参加高考。倒计时还剩三十天的那天,我在走廊里迎面碰上体育老师。我俩惶惶然对视了一眼。 

 只有我知道他事先就知道这件事。 

 只有他知道我事先就知道这件事。 

 他装作不知道这件事。 

 我装作不知道这件事。 

 我们都有着光明的未来。 

  

END

  


评论(23)
热度(737)
  1. 共59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左轮 | Powered by LOF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