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川
它曾经跟着丁修去过一个地方,在那里它的意识格外清晰,而不像平时那样断断续续。当他们离开时丁修一路向东走,于是它将那里命名为西区。
西区很空荡,在那里,它没有像平时那样被布蒙上,意识清晰起来的那一刻它看到了光。它被丁修倒提着,刀尖着地,随着丁修的步伐晃荡,远处的青山如滴血般淌下一轮太阳。它发现日出和杀人一样,很红,很寻常。
它开始观察丁修,那人的腰腹上有一道可怖的创口,虽然没伤在要害,却也有致命的可能。因为那个创口足以塞进一把刀——当然不是它,它比别的刀长,比别的刀宽,比别的刀傲。它熟知自己会留下怎样的伤口。
它记不起丁修是如何被刀扎了个对穿的,在来到西区之前的它的意识很模糊,时有时无。让它诧异的是丁修若无其事地带着这道伤口,漫无目的地走。连血都没流。
刀很诧异,刀的主人很迷茫。一把刀的迷茫无非是选择横劈还是竖砍,一个人的迷茫却很复杂。一把刀,一个人,尽管量词都不一样,它和丁修却多少是有些心意相通的。丁修是它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主人,他们相伴了很多长一段时间。丁修叫它梅莺——它其实有些不满,直到它知道还有别的武器和它的名字一样可喻春光。那是一副双刀,名为双燕。
“走不动了,”丁修话音刚起,它就被插进了地里,紧接着它的主人也像一滩烂泥一样倒在地上。它竖在一旁无声地表示认同,肚子上的窟窿一直漏风,任谁都不会有力气。
那些邪祟的,模糊的人影就是在这时候接近的。它发现了,却无法出声警告。以往丁修才是警觉的那一个,然而此刻他被穿过他肚子的风分了心。他甚至用手往伤口里探了探,像是要挖掘身体里的宝藏。
那些人影接近了,丁修却像是没瞧见一般。
每个人的身上都有刀伤,或在喉间,或在胸膛。都是要害。看样子丁修遇上了同类,可惜它并没有因此而升起喜悦之情。它认得出,那些伤口都是它留下的。换言之,这些邪祟之人影的命都是丁修取的。
那些模糊的人影凑到丁修耳边窃窃私语,他们说,向西走。
它想颤栗,然而它只能稳稳地插在地里。
丁修起身,皱眉四顾,他原地转了一圈,甚至掏了掏自己的耳朵。
向西走,那些邪祟锲而不舍地说,向西走。
丁修被这冥冥中的指引念叨烦了,他把它拔出来扛在肩上,背对着太阳向西走去。
越向西走,丁修的身影越模糊,他渐渐变得和那些邪祟人影有些相像,也开始能看到那些影子。
丁修停了下来,他握紧了它。
那些人影围着他们,目光不善。像是故作温顺的怪物终于露出了獠牙。
平日里以少敌多不成问题,此刻,他们不再是一人一刀,还多了一个窟窿。它看了眼丁修肚子上的伤,用不用先堵上?
邪祟的人影扑了上来,丁修挥起梅莺,罗汉撞钟般地迎了上去,招式大开大阖,完全不受伤口影响。
它有些不适应这种没有血光的打斗。刀刀不见血,它不喜欢这种感觉。死气沉沉,没有生机。
它想离开这里。
一柄短刀从半空中伸了过来,紧随其后的是一个苍白的年轻人,苍白的如同被埋在雪地里。他手握双刀闯入战圈之中,和丁修背靠背站在一起,仿佛他们从为分开过。两人的招式无比契合,像是曾经演练过千万遍一般。
双燕。它想。
梅莺,双燕。可喻春光。
那些奔逃的人影如老鼠一般四散了,靳一川问丁修,“你怎么在这里?”
丁修嗤笑一声,“有许多声音在我耳边念叨,让我向西走。”
靳一川神色一凝,像极了他临死之前推开丁修的那一刻。
“你应该向东走,师兄,向西走不适合你。”
他们总是选择不同的方向,前往不同的地方。
“呵,你又想和我分道扬镳?”
靳一川摇头,他重复了一遍,“你应该向东走。向西走没有酒,没有银票,没有你喜欢的一切。”
“啧,听起来西边真苛刻。”丁修眯着眼睛看了会儿天,“向西走让我遇见了你。”良久,他低声说,“向西走有我的师弟。于我而言他胜过酒,胜过银票,胜过太多,呵,现在说这些是不是晚了?”
靳一川愣住了,旋即又笑起来,像小时候那样,“不晚。可是你再不走就晚了。”
丁修看着靳一川的笑容,“师弟啊,其实你比我狠多了。”
他们再次选择不同的方向,前往不同的地方。
它照旧被丁修扛在肩上,那个苍白如同被埋在雪地的年轻人盯着他们一路向东走,直到谁都无法再瞧见谁。
它看到丁修对着空旷的孤独的一无所有的东方露出毫无意义的笑容,眼角闪着意义不明的光亮。
是西区过于苛刻的条件惹恼他了吧。它想。
它的意识又模糊了,再度聚拢时它发现丁修正躺在床上,伤口仍旧没有愈合,体温却不再滚烫。
它静静地靠在床边,看着血色重归丁修的脸。他们终有一天会前往西区,但不是今天,不是现在。
到那时,丁修和那个被埋在雪地里的人再也不会分开。
作为一把刀,它是这样想的。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