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轮

这家伙是来嗑冷西皮的。

[天光架空]致爱丽丝

全文完,

送给P老师和M老师,赶紧和我一起爬新墙头谢谢,

风里雨里,土舞等你,暴雨梨花针.gif,你俩懂得。



郑光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十一点多了。他在床上打了六个滚,最终噗通一声降落在地板上。手机也在地上,郑光摸起来看了一眼,未读消息好几条,最新的两条正是昨晚把他灌趴下的王松元发来的。第一条问他醒了没,第二条嘲笑他还没醒。

郑光笑了,揉了会儿眼睛,终于能看清输入法上的字母。王松元大他一轮,他心安理得地回了一条“你个老狗”。 

王松元立马发来一串张牙舞爪的表情包,郑光看了两眼,情绪忽地消沉起来。手机扔到一边,郑光仰躺在地板上,瞪了一会儿天花板,阳光顺着窗帘右侧的缝隙落到他眼皮上时,他再一次闭上了眼睛。一分钟后忍无可忍地爬了起来。

下午一点多的时候他还是去了自己的店里,原意是把停在店门口的车开回家,到了门口却发现门是开着的。

郑光走进去,与坐在沙发上吃冰淇淋的高天佐面面相觑。

一声短叹后郑光翻了个白眼,道:“真不该给你钥匙。”

“现在后悔已经晚了!”高天佐踩了下脚边的滑板,“我是来换个砂纸,谁知道你不在。你去哪里鬼混了?”

“混个屁,昨晚陪老王喝到后半夜。”郑光干脆把车钥匙也扔给了高天佐,“来得正好,待会儿你送我回家,头疼不想开车。”

他在店里转了一圈,发觉高天佐这小子竟然还帮他卖出去两块儿沸点的板子。

“帮我开张了,不邀功不是你的风格啊?”

高天佐没接这个茬,道:“你不是头疼吗,过来坐着。”

郑光坐到了高天佐身边,打量了一番小孩儿的脸色,问道:“失恋了?”

“这感觉还真和失恋差不多。”高天佐挖了一勺冰淇淋塞进郑光嘴里,“我看王哥发的朋友圈,南湖板场开始拆了。”

郑光愣了一下,舔干净嘴上冰凉的奶油。

“你喊什么王哥,喊王叔。”

郑光当然知道南湖板场开拆了,他和王松元昨晚就是以这个为由头出去喝了一顿。南湖板场初建时,王松元二十九,郑光十七,而高天佐才九岁。

郑光的第一块儿板子是在王松元的店里买的,老王开的space是NKC当时唯一一家滑板店。店面不大,但纵深感很强,两架子花里胡哨的板子,一架子Vans的鞋。郑光进去转了一圈,就动了玩滑板的念头。

那是他和王松元第一次见面,王松元说你是中学生吧,以前玩过吗?没玩过的话选这几个板子先玩着,价格也不高。

郑光指了指挂得高高的Justice签名板,道:“我要这个。”

Justice签名板,在二零零零年一百七一块儿。零零年随身揣着二百块零花钱的中学生其实不多,郑光掏光了自己的衣服兜儿勉强凑出了一百六。

王松元大方地说你一百五拿走吧,周末没事儿就过来玩儿,我可以教教你。这是块儿好板子,希望滑板这项运动你能坚持久一点。

郑光兴奋地点头,然后坚持了十五年。换了数不清的板子,摔了数不清多少次。

那些一起人仰马翻又意气风发的身影,而今大多数只能在记忆里看清。

2003年南湖板场建成,郑光已经和王松元熟到可以薅彼此的腿毛——王松元觉得亏,因为郑光这小杆子根本就没几根儿腿毛。每逢周末,王松元就组织NKC当地的板仔从汉口西路的space门口集合,一行人浩浩荡荡踩着板子刷向南湖板场。 

一眨眼这么多年过去,王松元已经四十一岁,郑光二十九,高天佐二十一。

南湖板场,2003—2015,享年十二岁。

高天佐叼着冰淇淋勺子,道:“有点儿唏嘘。”

郑光嗯了一声,又疑惑道:“你才在南湖玩了几年?”

“那也唏嘘,”高天佐道,“我是在南湖认识的你。”

“我怎么记得是在沉毅广场。”

高天佐气得瞪眼,“你个记忆力衰退的老年人,你去沉毅那次是我带着你去看贰万和dz他们,你还请我们几个吃饭来着。”

郑光慈爱地摇了摇头,“天天和你们这帮游手好闲的毛孩子混在一起,怪不得我家里人嫌我没出息。”

“靠,不是你胳膊摔脱臼我送你去医院的时候了?”

“我只记得你腿摔破了那次,嘚嘚瑟瑟地问我你腿上的纹身图案有没有被伤口破坏。不要反驳我,”郑光捂着脑袋,“我头疼。”

“你这招数简直无耻至极。”

郑光笑笑,沉默了一会儿,语气当真唏嘘起来了:“又少了一个。”

高天佐知道他说的是板场。NKC的板场原就不多,绿博园那边那个斥巨资修建的滑板公园,自青奥会结束之后就挂上了“设备维护,请勿使用”的牌子,U型池寂寞空虚冷地矗立在场地里,如同被遗弃。

然而绿博园那边的板场关了也就罢了,南湖板场一拆,塌下的却不光是碗池与台阶,还有NKC板仔们的记忆。

那里曾经聚集过来自五湖四海的滑手,举办过无数次比赛。它见证了许多滑手的坚持与放弃,出现与消失,而今消失的终于变成了它自己。

“其实还挺想和你们这帮小孩讲讲的。”郑光点了支烟,“车霖来南京tour时去了南湖板场,我还和他合照来着。我当时觉得他特别牛逼,现在也觉得他牛逼,不过是另一种牛逼了,关于坚持的牛逼。”

高天佐的眉毛蹙起来,生怕郑光吐出一句“我坚持不住了”。他不敢让郑光闭嘴,只好说:“你再说我就捂耳朵了,待会儿去江心洲玩吧,或者晚上去新街口。”

“佐哥,”郑光将烟灰掸进冰淇淋盒里,看向年轻人乌黑的眼睛,“晚上陪我去南湖公园好不好?”

屁个好不好。多余。高天佐往郑光肩膀上靠了靠。

什么时候对你说过不好?



夜间的南湖板场一地狼藉,高天佐背着单肩包,里面的罐装啤酒随着他荡板的动作咣当咣当地撞着。郑光拉住他,说别滑了,地面上的碎水泥太多。

原本干净利落的南湖板场像是被人开了膛,几个小的U型池已经被拆了,四分五裂地躺在夜色里。

郑光揉了揉眼睛,才将这惨状看清。

南湖公园地段尚可,在如今这个寸土寸金的年代里,被开发是迟早的事。郑光早已有了心理准备,然而当这一天真的到来,还是觉得心里被剜了一刀狠的。

他明年就三十了,还能滑多久已是未知,如今连南湖板场都拆了,实在搞不清自己还要为了什么去坚持。

南湖公园,连个心跳都没有的死物,却被太多人倾注了热情。如今它半死不活地倒在黑夜里,惨烈得令人窒息。

是不是世间万物,都要给商业价值让步。

善感如郑光者,甚至觉得南湖公园的命运和自己的命运有着微妙的重叠。

2007年,还在念大学的郑光和Vans签了两年职业滑手的合约。当时国内的比赛和表演赛都不多,家里人并不如何支持他,但也从未泼他冷水。

2009年,二十三岁的郑光锁骨骨折,摔的。家人藏起了他的滑板,Vans没有和他续约,爱好回归爱好,不再是职业。郑光踩着新滑板,打着旧石膏进了电视台当主持人,将大学时期所学的专业变成了职业。

2012年,NKC一家名为狗镇的滑板店关了门,很多板仔一边怀念一边感慨着space的坚挺。郑光看不惯王松元那张故作寂寞的脸,从家里拿了些钱,盘了间贵得要死的店面搞起了副业——卖滑板。

王松元春风满面:“光逼,我的好兄弟,这么赔本的生意还好有你和我一起,NKC不只我一个傻逼!”

郑光除了买车还从来没花过这么多钱,面无人色道:“狗屁好兄弟,我和你这叫忘年交。”

2015年,郑光在残破的南湖板场里皱着眉头四处瞅,他的视线找不到落点,像被戳瞎了的路灯和被遗留在北方的冬日里的雁。

比平日乖巧许多的高天佐亦步亦趋地跟着他,问道:“光哥你找什么呢?”

“栏杆。”

他以为高天佐会说点儿什么打趣的话来嘲讽他几句,然而高天佐什么都没有说。年轻人素来嚣张的眉眼,在晦暗中显露出不同以往的柔和。

“那儿之前有个栏杆。”郑光爬到最高的台阶上,懒洋洋地指了下远处,“07年,我在那里录过一个高难度动作,360°Flip加Crooked Grind。那个视频被我发到网上,之后Vans联系了我,和我签约。”

“结果两年后我就在那道栏杆上摔了次狠的,直接锁骨骨折。”

高天佐也爬了上来,挨着郑光坐下,唱道:“他在这里上杆,他在这里骨折,他在这里寻找在这里失去,南京……南京……”

郑光捂着耳朵说了声我操。

高天佐对自己歌声的杀伤力很有信心,将单肩包扔在脚边,掏了罐啤酒塞进郑光手里,“压压惊。”

他和郑光碰了杯,酒是苦的,这个夜晚也是苦的。高天佐看着郑光,郑光看着黑黑的夜。他们的背后是遥远的万家灯火,头顶上是更为遥远的浩瀚星河。然而他们只愿置身于这黑黑的夜里,和脚下垂死的南湖公园一起,在这黑黑的夜里苟延着片刻喘息。

高天佐穿的是半袖,十来个啤酒罐子趟一地的时候,他的胳膊上已经被蚊子叮了五六个包。郑光看着他挠胳膊的糗态,眯着眼睛乐了半天。

“你能不能把外面这件长袖脱了,帮我分担一下这帮饥渴的蚊子?”

郑光笑眯眯地摇头。“别挠了,”他叼着烟道,“再挠胳膊上的纹身掉了。”

“真是个坏心肠的黑店老板!”

坏心肠的黑店老板最终还是脱了外套扔到高天佐的脑袋顶上,说给他穿会儿。

“我最近长个儿了,”高天佐套上郑光的衣服,“两年前穿你的衣服没觉得短这么多啊。”

郑光一啤酒罐砸了过去。

高天佐慌忙往台阶下面蹦,还不忘大喊一声“fire in the hole!”

他话音一落,远处就有一道光晃了过来。高天佐以为是施工队的来巡逻了,郑光却突然说了句“老王”。

拿着手电的人一步步走近,问道:“光逼,是你吗?”

“你再走两步不就看清了吗,我和tz在这儿呢。”

高天佐叫了声王叔。

王松元走近了,将手电关掉,道:“叫什么王叔,叫王哥。”

高天佐回头,郑光果然笑得一脸蔫坏。

“没想到你也来了,好兄弟,NKC果然不只我一个傻逼。”王松元也爬到台阶上,坐在郑光身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郑光拍了拍王松元的肩膀,道:“你坐着吧,酒留给你,tz我带回去。”

高天佐有点儿诧异郑光要将王松元一个人留在这里,他站在台阶下面提心吊胆地看着郑光摇摇晃晃地往下走,还剩六阶时实在没忍住,伸胳膊把郑光抱下来了。

“减肥啊大佬。”

“滚蛋。”

高天佐搂着郑光向外走去,他回头看了王松元一眼。读到后者脸上神情的那一刻,高天佐终于明白了郑光为什么要把王松元一个人留在原地。如果没有这一眼,他几乎已经忘记了,王松元这个豪气干云的滑板店老板,尽管终日和后辈们打成一片,也不过是一个会慢慢老去的凡人。

南湖公园这一拆,拆掉了他生命中无限延长的少年时代。



“今天上午kclub的公众号发了一个视频特辑,你猜我看到啥了?”

“不猜,”郑光兴趣缺缺地抬眼,“你怎么又来了?”

“我来还你衣服,不要就算了。”高天佐抓着手机,献宝似的凑到郑光面前,“我看到了你和一个叫蔡睿的滑手做nollie flip的视频。”

“有蔡睿?给我看看。”郑光和蔡睿已经六七年没见,不在一个时区,连网上的联络都不频繁。提起当时那拨朋友,恍惚间有种隔了半辈子回首的时光错位感。

高天佐一缩胳膊,右手背到身后,“你刚刚还说不猜。”

“我数三个数,一、二——”

“唉……一言不合就赶人,除了我谁还来光顾你这个黑店。”

背面帖了个外星人的手机重新递到了郑光鼻子底下,高天佐翻着白眼,一屁股坐到了旁边。

视频里的郑光留着长头发,踩着板子嘻嘻哈哈的。蔡睿歪着嘴巴站在一边,超大声地帮他计数。

郑光挠了挠鼻尖,道:“这是07年的视频了。那时候我一分钟内连续nollie flip的最高记录是十六个,蔡睿和我差不多。”

“我有个问题想问。”

“嗯?”

“这位睿哥的歪嘴是天生的还是玩板摔的。”

郑光笑得直咳嗽,道:“我还真不清楚,认识他的时候他的嘴已经歪了。”

高天佐摸着下巴:“我摔哪儿都行,千万别摔脸。”

“你怕不是摔坏了脑子……”郑光将手机还给高天佐,“其实连续nollie flip还是得靠运气,世界记录也就二十二个,你们小孩子状态好的时候搏一搏,说不定就破了。”

你们小孩子……这话高天佐是真的不爱听。

他十九岁时接触滑板,为了呲妞跟在小姑娘屁股后面钻进了老王那家滑板店,自此就与滑板结下了孽缘。最开始连Ollie是什么都不知道,更别提那些复杂的招儿。王松元推荐他去南湖公园,他抱着板子去了,然后遇见了郑光。人群之中的郑光白得惹眼,正在给一个小姑娘示范如何上杆。动作轻飘飘的,神色也悠闲。

高天佐觉得帅,他走到郑光面前,对着那张看不出真实年纪的脸,笑得阳光灿烂:

“兄弟,能不能教教我?”

郑光回给他一个友善的笑,道:“不教,我只教女的。”

那是第一眼,没有后来横亘的年龄差,只有噼里啪啦的眼神和笑容在回忆里乱窜,爆出一簇烧得人植物神经紊乱的火花。

郑光当然还是教了,一方面是高天佐的软磨硬泡,一方面是高天佐出现的时机太好,他向郑光伸出手那一刻,郑光突然明白了自己终日在南湖晃荡是在寻找什么。

抱着滑板的南京小杆子,NKC滑板文化的未来。

现在南湖板场没了,高天佐还在。

郑光看了高天佐一眼,道:“第一次见你的时候,还真没觉得你能坚持这么久。”

高天佐想说还不是因为有你,因为有你,摔了一百多跤我也不想放弃。然而他不愿在这种话题上对着郑光肉麻,他怕郑光又说他没长大。

他说:“放心吧光哥,放心吧。”

又说:“觉得感动就晚上请我吃顿好的。”

“我怎么就捡了你这么个麻烦。对了,你明天别过来。”

“……你要背着我做什么?”

“……明天周一,我去电视台开例会。”

郑光其实不想在高天佐面前提起周一。学生和工作狗才有周一,高天佐没有。高天佐的书没念完,也暂时没找工作,成天跟着郑光一块儿混,颇有些躲避家里人念叨的意思。郑光从不说破,却看得破。

高天佐果然没话说了,郑光踢了他一脚,说走了。

“这才几点你就撵我?”

“呆逼,带你去吃顿好的。”

二四六烧烤,三五七火锅。

高天佐拌匀调料,隔着火锅上方蒸腾的水汽问了一句:“我这样赋闲在家是不是真的很没出息?”

年轻人的脸躲在水汽后面,若不是性格天差地别外加比郑光帅了许多,还真有些像郑光的当年。

郑光往自己碟里添了一小勺芥末,道:“我觉得你只是还没理清思路,一旦你理清自己要做什么,你就会坚持到底。好好想想,别太着急。”

许是太久没听过这种宽慰的话,高天佐夹了一筷子鱼丸,辣得眼圈都红了。

人都是聊别人聊的特明白,聊自己就萎。

将高天佐送回家之后,郑光在夹江大桥上兜了好几个来回。这里离绿博园板场很近,然而绿博园板场并不让进。车载CD低声唱着heavenly father why are you so far away,郑光按下车窗想让歌声飘出去,结果却是被钻进车里的晚风抽得脸疼。

囿于高楼大厦之间的困兽境遇大抵如此。

他所坚持的一切,这座城市都在回绝。

过二十九岁生日那天,郑光没有许愿。他在朋友们哼唱的生日快乐歌的摧残下闭上眼睛,脑海中一片静默与空白。

曾经一闭上眼睛,就能够听到风的呼啸。

十九岁的郑光,愿望是签约成为职业滑手。

二十一岁的郑光,愿望是成为中国滑板第一人。

二十三岁的郑光,愿望是在这钢铁城市里夺回属于他们的街道。

二十五岁的郑光,愿望是替那些曾经一起玩滑板,后来却放弃了的朋友们把这条路走完。

二十七岁的郑光,愿望是和王松元一起,像传递火炬一样把NKC的滑板文化传递下去。

二十九岁的郑光,闭着眼睛冥思苦想,还未等他想出他的愿望,高天佐就将蛋糕拍在了他的脸上。

此时此刻的郑光,就如同二十九岁生日那天的郑光一般漫无目的。他在夹江大桥上来来回回,碰着无形的壁。

小的时候坚信自己锐不可当,以为长大了就一定能够飞跃高墙;却没料到长大之后,触碰到了更加真切的墙。

很多人拼着头破血流也要往外冲,郑光也是其中一分子,但截至目前为止,从未有人成功。

有人退缩,有人思索,有人说街头文化在国内起步太晚,终有一天会拨云见日,但肯定不会是在现在坚持的这批人最意气风发的这几年。

郑光抽了半包烟,在夹江大桥上晃悠到深夜,终于下桥开往扬子江大道。沿途的路灯绵延成一条金色的河,这城市还是美的,也是傲慢的。

为后辈开路这种事,或许有的人不愿意,但郑光愿意。他愿意再搏一搏,那面墙他撞不破,但他想让走在他身后的孩子们更好过。

手机时间变为9月24日凌晨的那一刻,郑光发了一条语音消息给高天佐。

“生日快乐,佐哥。”

高天佐秒回:“红包呢?!!!”

年轻人的声音听起来很是兴奋,郑光觉得自己简直是没事找事,一边点烟一边补发了一个666的红包。

高天佐又秒回:“爱你!我的光!”

这种亢奋的语调很符合高天佐的性格,郑光却想起几小时之前,被火锅的蒸汽遮住的那张透着迷茫的脸。



第一个祝高天佐生日快乐的人是郑光。

第二个是贰万。

贰万直接打了电话过来:“生日快乐,老高!”

“虚不虚?留着明天请你和dz他们吃饭的时候再祝我快乐不行啊?”

“你在家还是在光壕那儿?”

“在家,我光壕明天开会,没敢缠着他。”

“你这语气听着像怕老婆似的。”

贰万语出惊人,并且一语惊醒梦中人。

高天佐性子急,从中学起就经常和人打架,在九中和人打架的视频还曾经被路人录下来发到网上,引发过一轮关于校园暴力的讨论。成年之后也没打够,连新街口派出所的警察都认得他。

直到他遇见郑光,他的朋友们都诧异于这世上还真有人能治得住他。

他们刚认识不久时,郑光同他说:“如果你要跟我学滑板,我希望你能听话。”

郑光长得斯斯文文,一副悠闲懒散的样子,事关滑板,却一向认真。高天佐挨了一次教训之后就学了乖,一方面是郑光冷着脸一言不发的样子确实有点可怕,一方面是如果你喜欢一个人,就算他对你发火能证明你们的亲密,你也舍不得让他生气。

他会故意去撩郑光,惹郑光冲他翻白眼,却不愿意看到郑光为了别的缘故皱眉。

郑光真的能治他。

治得住他的天不怕地不怕。

也能在他躁动迷惘和不安的时候治愈他。

“什么怕老婆!”高天佐对着电话的另一端的贰万嘶吼,“这是瑞斯拜好吗respect!”



困得厉害却不能睡,郑光瞥了眼日期,坐在会议室里百无聊赖地转着笔。

周颖拿胳膊肘怼了他一下,低声道:“李台瞪你呢。”

郑光闻言,立刻挺胸抬头,正襟危坐,目视前方。

周颖噗嗤一声笑了。

这下李台当真瞪了过来。

郑光和周颖互骂了一句猪队友,发誓开完会就再也不和对方做搭档。

会议一直开到十一点多,手机上收到四十多条微信,一半都是高天佐。郑光在去食堂的路上点开,然后对着满屏的菜式啧了一声。

周颖扭头看他:“怎么了?”

郑光叹道:“有个臭小子趁我不在去吃大餐。”

看完消息再看食堂的菜,心理落差还是挺大的。郑光捏着饭卡徘徊了一会儿,说我不吃了,我陪你减肥。

“不是减肥,是塑身。”

郑光呵了一声,在周颖的殴打下一边求饶一边回了一句“玩得开心点儿”给高天佐。

“唉我真挺饿的。”周颖挽着郑光的胳膊,走出食堂的步子迈得特别留恋,“算了,转移下注意力,我记得你之前说想半个比赛,进度如何了?”

郑光笑笑,“不给批。”

14年青奥会有轮滑项目,NKC为此在鱼嘴湿地公园搭建了一个滑板公园。后来因为长期关闭,被NKC板仔们戏称为青奥会遗产。

青奥会还没结束时,郑光觉得这个板场建造得巨专业巨牛逼,和王松元商量着15年从这里办一次滑板比赛,广邀国内各地滑手来南京,带动一下NKC的滑板氛围。他们摩拳擦掌,觉得自己办的比赛一定原汁原味,不像青奥会那么拘束。两个人越聊越嗨,连比赛的名字都起好了:King of East。

原定是和以前在江心洲办的那些小规模的比赛一样,分为skate、街式、碗池三组。滨江公园管理处回应他们:太危险。郑光只好把skate去掉,结果场地还是拿不下。

王松元气得骂娘:“上海能办,杭州能办,南京怎么就不能办?”

郑光冷笑,语气里带了丝讥讽的味道:“想办?等滑板成为奥运项目吧。”

王松元说呸呸呸,千万别进奥运会。

郑光深以为然。

滑板源于街头,源于自由。因为无拘无束而被人误会,因为误会而一退再退。他们已经失去了街头,不能再退了,再退就只能失去自由。

然而滑板已经进了青奥,这分明是个掷地有声的预兆。

周颖说你可别笑了,顶着张冷白皮还皮笑肉不笑的,老娘看不惯。

郑光问:“冷白皮是什么?”

周颖道:“你个娘炮会不知道?装什么钢铁直男。”

“靠,毒妇。”

郑光还是在笑。滑板是他使命感的来源,不是负担也不是空谈。人有使命感撑着,总是能笑出来的。

周颖的驾照是B证,扣一次分都要去学习。上周违章了一次还没处理,今天没敢开车。下班的时候,郑光问她用不用我送你。

周颖冲他挤眼睛,“我先生来接我。”

“虐狗啊,了不起了不起。”

郑光独自一人去了停车场,耳边没了啰啰嗦嗦的声音居然还有点不习惯。

直到他在自己的车前捡到一只拎着蛋糕盒的高天佐。

高天佐瘪嘴,“等你半天了。”

“哟,寿星,怎么跑这儿来了?”

寿星看向郑光的眼睛,“今天我生日,我想和你一起过。”

年轻人眼睛里意味不明的真诚与柔软,其实值得思索一番。郑光挠了挠鼻尖,打开车门:“去哪儿?我不会请你吃烛光晚餐的。”

“三牌楼吧,你下午不是发朋友圈说想吃鸡公煲么。”


高天佐从未漏下过郑光发布的任何状态。尽管他的微信上加了将近一千人,朋友圈随便一刷都能看花眼。

三牌楼那边的鸡公煲也未见得比别处的好吃,但高天佐知道郑光小的时候住在这一片儿,有童年回忆加持,总归是要比别处美味一些。

他拎着蛋糕进了并不宽敞的店面,问道:“光哥,这家店你小时候也吃过?”

郑光中午没吃饭,饿得快要挂掉。菜单都没看就噼里啪啦一顿点,抽空冲着高天佐嗯了一声,道:“你以后要是在三牌楼这片儿惹了麻烦就提我的名字,可能会多挨几顿打。”

“你不是说你是三牌楼滑板小王子吗?!”

“我小时候没几个人待见玩滑板的,都觉得玩滑板的是街头小混混。”

高天佐将蛋糕盒拆开,郑光看了一眼,问道:“你又买了个新的?”

“我没和贰万他们一起吃蛋糕。”

郑光帮他把蜡烛插上,一根一根点了。重新说了一遍生日快乐。

高天佐闭上眼睛,再睁开的时候一口气把蜡烛吹了。

蛋糕上写的不是happy birthday而是we are together,高天佐道:“你都不问我许了什么愿。”

郑光叼了支烟,点火的时候垂着眼睛没看高天佐,“说出来就不灵了。”

这话细想之下有些残忍。高天佐蔫巴了半分钟,“明年买个榴莲味儿蛋糕熏死你。”

出了三牌楼之后高天佐并不想回家。

2015年,好像全中国的酒吧都流行喝科罗娜。

高天佐起开两瓶,问郑光,“玩真心话吗?”

郑光年轻时确实很喜欢这种游戏,一行人在卡座里玩得呜嗷喊叫,和旁边卡座的人较劲放烟花。过去的过不去的,决定记一辈子就纹进皮肤里。苏龙一边给他纹,他一边喊:“怎么这么疼啊!你他妈是在拿我练手吧!”

苏龙说:“别喊别喊!你一喊我就手哆嗦!”

“你妈!”

“再喊我把你好不容易留起来的长头发全给你剪了!”

后来苏龙终于开了属于自己的刺青店,开业那天郑光送去一篮子菊花。

他这二十九年认识了太多一起玩的朋友,可惜在他最在乎的这条路上,朋友们都走得不够久。

郑光和高天佐碰了杯,“玩个屁。”

高天佐只好激将道:“你是不是不敢?”

激将法是大智慧,郑光叹气,“谁先开始?”

高天佐问他:“今天王哥也来给我过生日了,他提起了你们想筹备个比赛,结果没批下来的事。为什么从来没听你跟我提过?”

郑光没有料到高天佐问了这么个朴实的问题。

他印象中的高天佐是跳脱的,偶尔苦闷,甚至偶尔情深,也只是一晃而过。他宁愿高天佐憋着一肚子坏水提问,也不愿高天佐在他身上倾注难得的认真。

他不能回答,因为你太小了。

今天是高天佐二十一岁生日。

他不能回答,说了你也帮不上忙。

这样会伤到无业游民的自尊。

然而以上都是真心话。

他知道高天佐迟早会成长起来,但是未来的高天佐并不能解决一团乱麻的现在。

郑光说:“也没什么,这条路不好走,我不想你们年轻人知道之后太消沉。”

“你不要偷换概念,我问的是为什么不告诉我,不是为什么不告诉‘我们’年轻人。”

郑光最怕咄咄逼人,含糊答道:“都一样。”

枉费了高天佐特意咬的重音。

话一出口郑光就知道说错,高天佐变了脸色。他看着年轻人落寞又凌厉的眉眼,觉得高天佐下一秒就会掀了桌子走人。

他绕了半天圈子,无非是不想让高天佐在过生日这天难过。

偏偏适得其反。

酒吧的演绎歌手低声唱着李志的歌,高天佐沉默了一首歌的时间,闷声道,“郑光,你小瞧我了。”

你小瞧我,所以从来都不肯让我分担你的难过。

郑光将烟头塞进啤酒瓶里,道:“胳膊上这几个纹身,苏龙给我纹的时候问了我好多遍,问确定要纹吗?每一个我都答得很肯定,如今看来,有几个图案确实不再称心。”

“你喜欢玩滑板吗,高天佐?”

“你滑了两年,已经看到这条路有多难。”

“你才二十一,想做别的事情还来得及。”

“你说你玩滑板是因为我,但我不能拿你对我的感情去挟持你今后的生活。”



也谈不上是不欢而散,高天佐走之前留了两句话:

“你是我什么人,你替我考虑这么多?”

这是第一句,问题蛮横无理。

郑光可以说是师徒,可以说是板友,可以说是好兄弟。

然而无论是师徒是板友还是好兄弟,都不应该自恋到觉得自己能够挟持对方的人生。

也不该替对方去考虑以后的人生。

郑光确实不是高天佐的什么人。高天佐的质问像是一柄刀,捅得他颜面无存。他抬起头,想抓着高天佐的领子让后者再说一遍。

年轻人已经自觉地凑到他面前,说出了自己的结论:

“郑光,你也喜欢我。”

这是第二句,年轻人呼出的热气扑在郑光的鼻尖上,高天佐说完就撤,根本不给他机会反驳。

骚操作。

郑光压低了帽檐,半张脸都埋在阴影里。他想起夜访南湖的那个夜晚,高天佐站在台阶底下对他张开双臂,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就这样摔下去也没有关系。会有人接住他,会有人和他一起走在黑黑的夜里。他觉得自己像一只蜗牛,二十七岁时出于好奇向着高天佐伸出了触角,二十九岁时由于卸下了防备而被高天佐捏碎了他的外壳。然后高天佐告诉他:你不是蜗牛,你是寄居蟹。


他们直到十月一号才重新见面,Street League的总决赛在北京,郑光和高天佐七月份分别拿了南京分赛区的自由式冠军和街式冠军,十一要一起去北京参加决赛。

同去的碗池选手和他们相熟已久,瞟着他们俩之间不同往日的气氛,道:“Tz你不要总惹光哥生气。”

高天佐巨他妈委屈。

直到上了高铁,郑光都没瞅他。

不幸票是一起买的,座位自然也挨着。四个多小时的车程,God blees G110。

高天佐刚一张嘴,郑光就动作敏捷地戴上了耳机。

高天佐一口气咔在喉咙里,道:“你至于么?”他扯下郑光的耳机,“你打算再也不和我说话了?”

郑光拧眉看向他,带着浓重的鼻音道:“感冒,别闹我。”

郑光的帽檐压得很低,高天佐直到这一刻才看清对方憔悴的脸色。

“你吃药了吗?”

药揣在身上还没吃,郑光闻言从裤兜里摸出一盒包装诡异的胶囊。

高天佐瞧着不对,将药盒接了过来,“take four capsules while drinking…光哥,这是醒酒的。”

郑光哑着嗓子操了一声,眉毛蹙得更深了。

高天佐立即离开座位去找乘务,不到两分钟就拿着热水和感冒药走了回来,感慨道:“还好我长得帅。”

自由式的观赏性比较强,所以比赛被排在了最后一天,十月四号。高天佐时不时扭头看看郑光那副萎靡不振的样子,担忧道:“你这年老色衰的,四号那天怎么比赛。”

“滚。”

到站时高天佐自觉地将郑光的背包挂在了自己胳膊上。碗池选手看向两人的眼神意味深长,碍于不敢调侃郑光,只好一边走一边冲着高天佐挤眉弄眼。

高天佐正想说些什么,一个穿灰色卫衣的胖子一阵风似的卷到他们仨面前,迅速地给了郑光一个树袋熊级别的熊抱。

“又见面了,瓷!”

高天佐的表情裂了。

还未等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的高天佐将人从郑光身上扯下去,胖子就自动自觉地换了目标,又给了碗池选手一个熊抱。

郑光笑成一个轴对称图形,道:“华哥。”

华哥是北京当地的滑手,和郑光在大大小小的比赛里遇上过不下二十次。这会儿已经从碗池身上下来了,原地转了一圈,问:“老杨呢?”

“老杨不玩了。”郑光勾着高天佐的肩膀将年轻人推到华哥面前,“这是tz,现如今南京最屌的街式。”

2007年,二十一岁的郑光第一次来北京参赛。

三十三岁的王松元勾着他的肩膀将他推到来接站的滑手面前,“这是光光,我们南京最牛逼的板仔。”

从技术层面来说,那时的光光的确是南京最牛逼的板仔,可这话从王松元嘴里说来,还是令他心潮澎湃。

而今二十九岁的郑光推着二十一岁的高天佐,出站口人潮涌动,摩肩擦踵,刮着不知疲倦的风。

高天佐喊了声华哥,眼睛却黏在郑光身上。心脏砰砰跳着,所有的肋骨都想要跟着那温柔的语调裂开。

郑光平时也会夸他学得快,夸他的动作做得帅,但更多的是说他还有进步空间,说他还能做到更好。

郑光对滑板的要求从来都很高。

这是高天佐第一次听到郑光在外人面前是如何评价他。郑光说他屌,并且带着骄傲。

2013年高天佐被学校劝退,没多久就遇到了郑光。那以后他再也没有去1912那条街上和人茬架、呲妞儿、瞎胡闹,几乎所有的时间都扔在板场。

每一个复杂的拉风的值得炫耀的动作,都是高天佐一跤一跤摔出来的。一开始他希望郑光瞧见他摔跤,后来又觉得这种想法既荒唐又幼稚。他想要以更牛逼的方式引起郑光的注意。一种尊重郑光,也尊重滑板的方式。因为他喜欢滑板,不亚于喜欢郑光。

郑光的确是为高天佐骄傲的。他最初根本没有想到,这个看起来飞扬跋扈甩得一逼的小孩儿居然这么能熬,他怎么能不为高天佐骄傲。

南京的板仔有他们共同的根,所以不需要去问他是高天佐什么人。

从南湖相遇那一刻,一切就都注定了。



由于郑光感冒,原定的接风推迟。华哥载着他们先去了酒店,碗池攥着单人间的门卡不撒手,道:“光爷你舍身吧,我还小我不能和tz搞基。”

郑光的视线在高天佐和碗池之间来回扫,最终剜了高天佐一眼,“你对人家做了什么?”

高天佐拿着门卡,扯着郑光进了电梯:“不要听他胡逼。”

刚把背包滑板和郑光都送到房间里,碗池就在微信上催他下楼一起出去吃饭。高天佐看了一眼手机,道:“要不我留下来陪你。”

“不用。”郑光摸着下巴回忆了一会儿,“帮我带一份酱鸭舌吧,华哥知道从哪儿买。”

高天佐一走,房间里的所有声音都沉淀了。郑光走到窗边看了一眼,川流不息的街道像一条挤满了食物的咽喉。脚下的城市正一寸一寸地,艰难地消化着。每一秒都有新的变化,坏的和好的,漠然的和怜悯的,看到的和看不到的。

郑光莫名想说声Hello。

Say Hello,to the 2015 Street League China Tour。

距第一次来已经八年,冠军的奖金从一万涨到十万。

这么多年过去,郑光已经从当年的新锐变成滑板相关的公众号里德高望重的前辈。今年不单是来参赛,还是碗池组的评委。

当年一起飞檐走壁和跳街舞的抢场地的板友,工作的工作,出国的出国;南湖板场拆了,王松元奔五了,自己成了别的赛事的评委。

他们曾经一起设想过无数次的属于南京的比赛,还是没能和世界Say hi。

一种近乎忧愁的感觉和晚风一起漫进房间,几乎把这并不宽敞的空间填满。郑光将脑袋抵在玻璃窗上,落日的余晖穿透身体,像一场古怪的献祭。

理想是不会把人钉死在原地的。就算步履蹒跚,也还是要带着一颗赤子之心艰难向前。



“你这样容易把床点着。”

房间里只有一粒火星明明灭灭。高天佐摁开灯,脱了外套爬到郑光的床上,将剩下的半支烟摁灭在烟灰缸里。

“我的酱鸭舌呢?”

郑光的鼻子不通气,声音闷闷的,有点儿像哭腔。高天佐听了又爬到郑光身上,憋着笑道:“哭大侠。”

郑光愣了一下,道:“……我要打死华哥。”

哭大侠是郑光还在念高中时蔡睿给他起的外号。

现在的郑光动辄一脸风轻云淡的样子,往前数个七八年却感性得很。会为了爱情哭,会为了友情哭,把留了许久的长头发剪了也要在QQ空间上写篇日志伤感一发。

调侃他娘炮他不乐意听,于是蔡睿就开始喊他哭大侠。

最初只有南京这帮朋友喊,后来随着郑光在滑板圈里崭露头角,凡是和南京滑手交流过的都知道了这个称呼。

高天佐笑得浑身发抖:“还真有这个外号啊。”

郑光自己想想也觉得好笑,甚至还带了点儿莫名的怀念。摸摸鼻子不耐烦地推了高天佐一把,“滚下去。”

“我不。”

“我数三个数,一、二——”

高天佐连滚带爬地下了床。

“我可不是怕你。”他将酱鸭舌放在床头柜上,气哼哼道,“我这是瑞斯拜!”

10月2号碗池组比赛,天色灰蒙,郑光已经分不清嗓子痛究竟是因为感冒还是空气质量,戴着口罩快步钻入了张着巨口的场馆。

这是他第一次坐SLC的评委席,恰好场控是他的粉丝,比赛开始之前在频道里cue了他几句,说这名评委不光技术一流,还自带颜值极高的腿部挂件。

郑光挡着脸笑,用膝盖蹭了蹭挤在他座位上的高天佐,道:“你给我滚回观众席。”

高天佐一脸无辜地冲郑光笑:“你讲什么,我听不见。”又扭头看了场控一眼,“不是还有五分钟才开始吗?”

郑光捏住高天佐的下巴:“你这张脸装无辜,怎么看都是憋了一肚子坏水。”

眼见高天佐笑得更加放肆,郑光有些后悔,他想把手收回去,却被高天佐攥住了手腕。

“你会为我打多少分?”

郑光愣了一下,抽回手,“我不是街式组的评委。”

“你是我的评委。”

年轻人盯着他的眼睛,说得无比笃定。

郑光没有像以前那样气定神闲地岔开这种话,反而沉默下来。

这已经不是高天佐第一次打着擦边球撩他,从一开始的小心翼翼,到后来的充满希冀,再到如今,已经有了孤注一掷的味道。

高天佐不是那种凡事三分钟热度的年轻人,无论是对滑板的执着还是对感情的执着,都像是操着一把锋利的刀往石头上刻。

他没有办法再将漫不经心的搪塞浇在年轻人的一腔热血上,更没有办法看着高天佐一次次地,从他这里失望。

“我先去后面坐着了。”高天佐看了眼腕表,毛毛躁躁地从郑光的座位上起身,腿已经开始往前迈,脑袋却还冲着郑光的方向扭着,补充道,“光哥你别和他们合影,尤其是那个场控,就不和他合影。”

晚上回了酒店高天佐还在叨叨那个场控,郑光正蹲在地上替他检查三号比赛要用的滑板,抬头看了他一眼,道:“紧张?”

高天佐噎了一下,然后点头。

郑光将滑板放到一边,“出去吃宵夜?”

“抱一下就好了。”

郑光扶着膝盖慢条斯理地站起身,“我还是弹你一脑瓜崩吧。”

他将手伸向高天佐的脑袋,揉了揉年轻人蓬松的头发,“明天加油。”

明天。

人们总觉得明天会变得更好,抑或不往好了变化,也不会变得更糟。然而现实没有那么感性——从千禧年至今,NKC的板场一度越盖越多,又如沸水冷却一般越拆越少,从街头野蛮生长出来的文化,在街头却找不到台阶下。

十月三号上午是十六进八,高天佐第四个上场,下杆之后他连续做了两个后脚卷板的动作,原本是想用这个动作搏分数,结果发挥得并不好,第二次落地时身体歪了一下,险些摔跤。

评委席上五个人,四个中国的,一个美国的,只有美国评委给出的分数上了九,平均分数八点二分。

高天佐冲着评委席点头道谢,咬了咬下嘴唇,无心再看排在自己之后的选手怎么发挥,压低帽檐向着消防通道走去。

楼梯间里没有其他人在,高天佐守着垃圾桶抽了两根烟,靠着墙壁蹲下身,将帽檐摁到了鼻尖上。

还踩在滑板上的时候他的内心其实挺平静的,在这安静的楼梯间里,他的脑袋却开始嗡嗡作响。在他动作失误的那一刻,观众席上传来了零星的嘈杂,他分不清那是嘘声还是在替他遗憾。

总而言之,他搞砸了。

在聚集了国内顶尖板仔的赛场上发挥失常。

在郑光第一次带他出来比赛的时候发挥失常。

他知道自己并不是国内最牛逼的街式滑手,这次来也是抱着交流和学习的心态,但他明明可以做得更好——

不光是失误的问题,他还藏了招。

想要留着大招搏一搏八进四,没想到有很大的可能性连十六进八都进不了。

他将脸埋在臂弯里,心里头乱糟糟的。觉得自己有点可惜,又觉得自己活该。

“Hey man。”

蹲到胸口都憋闷的时候,有人敲了敲他的帽子。

高天佐抬起脑袋,郑光低着头一脸好奇地看着他:“你一个人躲在这儿干嘛?”

高天佐站起来抱住郑光,像个考砸了的孩子一样,半张脸埋在后者的肩膀上:“我是不是让你失望了?”

第一次和郑光站在同一个赛场上,第一次代表南京出战。

第一次可以输,但不应该有所保留,以至于留下遗憾。

郑光笑着拍了拍他的后背:“先别忙着气馁,八进四的时候好好发挥。”

高天佐愣了片刻,“我进了?”

“嗯,卡在第八位进的。不过八进四要当心了,在你之后有几个狠角色,其中一个上海滑手,有点儿Nyjah Huston的意思。”

“好。”

“亢奋点儿。”郑光用力地捶了他两下,“我陪你进去?”

“好。”

高天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郑光拉开消防通道的铁门,一把将他推回了场馆。

场控正找高天佐呢,一路小跑过来,将抽号码的箱子端到了他面前。

五号。

高天佐将印着号码的乒乓球牢牢握在手里。

不能再失误了。

时间过得很快,像做梦一样。一号、二号、三号、四号,四名选手走马灯一样结束了他们的动作。

高天佐没有去留意这些人里有没有那个像Nyjah Huston的人。

他只意识到一件事情:到我了。

高天佐摸了摸鞋底,再一次踩在了滑板上。车轮滑动带来的震颤像呼吸一样自然而然,他向前荡了一段,做了几个小花活,确认脚感之后,后脚突然发力,将板尾狠狠地压了下去,踩在板钉外沿的前脚快速地刷向板头。

年轻人腾起到半空中,为了保持平衡而微微张开的双臂像是蝴蝶的翅膀一样。

他在空中转身,滑板翻转了三百六十度,落脚时稳稳地踩在板上。

Frontside 180 Heelflip,完美上阶。

高天佐抬眼看向观众席,郑光笑眯眯地站在那里,冲他做了个口型:

“佐哥,牛逼。”

高天佐笑起来,嘴巴歪歪的看起来有点儿小坏,他冲着打分的评委们鞠了一躬,“Trouble Z,来自NKC。”

平均分数九点一分。

八名选手全部表演结束后,高天佐刚好卡在了第四名。

拿到南京分赛区的街式冠军那天,郑光承诺他,如果他进了SLC街式四强,就送他一块AWS早期的板子。

Alien Workshop,异形工厂,由一位名叫Chris Carter的美国滑手创立,跌跌撞撞走了二十余年,于2014年倒闭,2015年二月虽然宣布复活,旗下的所有职业滑手却都已经换血。

这个老牌美国滑板品牌是很多滑手的情怀所在,老粉称赞AWS的板子撞一百次墙也不会爆头,然而他们所指的,是复活之前的AWS。AWS倒闭之后,早期的板子已经炒到了千金难求的境地,这却是难不倒郑光的。他接触滑板的年头很早,他还有钱,早在AWS减产之前,他就收藏了不少AWS的滑板。

高天佐觊觎郑光的收藏良久,而今终于进了四强,却并不想要那块板子了。这段时间他渐渐明白,郑光为什么要求他进四强。

郑光把送他AWS滑板这件事视为交接仪式一般的存在。

这感觉有些像武侠小说里的师傅让徒弟下山,等徒弟历练归来之后就传下掌门之位,自己避世去做隐士高人。高天佐不想这样,他情愿郑光一直用AWS的滑板吊着自己,他们还可以一起走得更远。

高天佐决赛的成绩也止步于第四,晚上拿着两万元奖金请郑光和碗池选手吃了一顿大餐之后,借着微薄的酒意将郑光堵在了酒店的卫生间里。

“你不要挂靴好不好?”

郑光的脸被头顶的白炽灯晃得发白,他在高天佐的脑袋顶上用力地敲了一记,翘着嘴角的样子满满的少年气:“挂个屁靴,你以为踢足球啊?”

“那你干嘛给我这么大压力?”

如若不是喝了酒,高天佐不会说出这种话,他平日里只会强调郑光对他有多好,在酒精的作祟之下,才流露出那么一丁点儿委屈。

郑光沉默了半晌,久到高天佐想要收回刚刚那句话,他才开了口:“我和老王,我们这一批,作为较早接触滑板文化的南京人,一直想为南京做点儿什么。大型赛事办不起来,表演赛也少,身为南京滑手的领头羊之一,我是有责任的。”

他将手搭在高天佐的肩膀上,像一条摇动着鱼尾的鲤鱼一样轻轻拍了两下,“老王一直很照顾那些刚刚接触滑板的年轻人,我以为我也是。直到,你知道狗镇吗?南京的第二家滑板店,直到狗镇撑不下去关门了,我才意识到,如果我决定扛起一座城市的大旗,不能只是用嘴去说,不能只是在外出比赛拿到好名次的时候留下一句‘让你们知道南京这城市是虎踞龙盘’,我要做得更多,于是我开了一间滑板店,于是我开始在闲暇时间去南湖教年轻人,于是我遇见了你。”

“我也担心过,你能够坚持多久,你的年纪还小,这世界上有趣的事情那么多,职业滑手的道路又那么难,我是不是仗着你对我的好感,胁迫着你在这条路上走了这么远。可是你跟我说,不是这样的,你是真心喜欢滑板的。你还走到了四强,证明了这一点。”

“你做到了,高天佐,南京滑板的未来,我都押注在你身上,你愿意吗?”

郑光的语气很镇定,他已经在这份镇定里等候了太多年。高天佐的眼泪却啪嗒啪嗒掉下来,仿佛先前喝下的酒水都涌至眼眶,又涩又疼。

“我愿意,我明年一定拿第一!我要让整个南京都为我点起头!”

年轻人果决的话语,像猎猎风声一般卷至耳边,锐气与天真全部都裹挟在里面。郑光忽然觉得这一幕像jump系的热血男主和一直引导他的前辈道别,连忙替高天佐擦了擦哭脏了的脸:“你他妈不要乱立flag,我还要再滑五十年呢。”

高天佐最后是被推出卫生间的,砰的一声合上的门险些拍扁了他的鼻子。门后传来郑光放水的声音,高天佐带着浓重的鼻音道:“不好意思哦光哥,害你憋了这么久。”

“操……”


和碗池与街式不同的是,十月四日的自由式比赛是在下午两点钟开始。赛程也不再是十六进八,八进四,而是十六名选手分为两组,抽取号码,各组按顺序排好,一号做出一个有难度系数的动作,二号重复一号的动作之后再做出一个新的动作,三号重复一号二号,再加上自己的动作,依次叠加,失误一个淘汰一个,各自淘汰掉四人的时候两组合并,继续比赛。

这个玩法与国际上的“SKATE”玩法区别很大,表演意味十足,算是SLC首创,在国内也才推行了两年。

郑光撑到了两组合并,并赛之后在一个倒立动作上败下阵来。

高天佐唏嘘道:“你非要报自由式,如果报街式,十万元奖金到手了。”

“街式也好碗池也好,总是我们这几张老面孔有什么意思。我以前一直觉得自由式这种原地动作多的像杂技不像滑板,现在也觉得挺好玩的。”

“行吧,”高天佐乖巧点头,“老年艺术家接受点儿新鲜事物不容易。”

赛事结束之后,大晚上的闲着也是闲着,郑光带着高天佐去愚公移山玩了一会儿。两个人挤在人群后方,肩并肩听着带着京腔的说唱。

台上的rapper将麦克风怼向观众的脸,问道:“你们当中有没有便衣?”

“有!!!”

“真有啊!”rapper大声笑,“真有便衣那我可跑路啦!我不敢唱啦!”

这没什么好笑的,但也只能笑了。

许是物伤其类,郑光忍不住附到高天佐耳边,道:“也挺不容易。”

七八年前,他觉得以后的环境肯定会变好的。而今他已然站在“以后”这个时间点,环境并没有往好了变。只能欣慰于总有人在各自的领域尽着力,也总有年轻人前仆后继。

十月份的北方的夜晚,已经可以窥见一丝寒冷的味道。高天佐和郑光穿的都是短袖,散场之后哆哆嗦嗦地走在夜色里。年轻人在道边的景观树底下跳起来,揪了一把杨树叶子,道:“咱们拿树叶做件衣裳吧,原始人都这么干。”

郑光颇为惊奇地看了高天佐一眼。

高天佐认真道:“我们已经见识过穿着衣服的文明社会了,就算人类社会倒退上万年,也绝不会再赤条条的。”

二十出头的年纪,没有满腹深刻的道理,只有这个年纪最真实的,被磨尽了愚勇之后的彷徨。还好他遇见了郑光。郑光在这条路上走得比谁都坚定,踩着郑光的脚印就可以走到很远的地方。

终于他追上他了,接下来的路,无论是对是错,都可以一起走了。

高天佐握住了郑光的手,在这黑黑的夜里仿佛窥见了一抹天光。

 

回南京之后高天佐渐渐能接到一些推广,也有国潮品牌邀请他录制宣传片。亲戚朋友来家里串门的时候,父母终于能说出高天佐最近在忙什么,他不必再故作叛逆地躲在房间里,隔着房门模拟着父母的叹息。

忙完所有的拍摄任务时已经是十一月,NKC的大街小巷里都糊满了“南京国际马拉松”的宣传。高天佐上网搜了一下,旋即摩拳擦掌地冲到了郑光的店里。

“光哥,和我一起报名那个马拉松。”

郑光平日里懒归懒,对户外运动却并不排斥,台里组织爬山活动时他还拿过第一。高天佐的提议十分对他胃口,郑光摸着下巴道:“既然决定要跑,那就好好跑。”

高天佐以为他要开始晨练,没想到郑光从网上订了两台跑步机。


十一月二十九日上午,南马正式开跑,这一刻的NKC仿佛是一个蹲在起跑线上的巨人,成千上万人聚集在奥体周围,蓄势待发。

高天佐贴完号码牌之后跑到郑光身边,道:“全长四十二公里,我在跑步机上都没跑过这么远。”

郑光四下打量了几眼,道:“以前没觉得南京人这么幽默。”

参与马拉松的人中,有打扮成火影忍者的,有戴着无脸人面具的,还有人在腰上套了个恐龙造型的气球,乍一看像是骑着恐龙一样。

发令枪响起之后恐龙哥一龙当先地冲了出去,高天佐看得目瞪口呆。

跑到中山北路的时候高天佐和郑光终于看到了恐龙哥的身影,恐龙哥大概是累了,正坐在路边喝矿泉水。

高天佐跃跃欲试道:“我想和他合影。”

郑光其实是认识恐龙哥的,恐龙哥在南京开了家射箭俱乐部,是南京市神射手体育文化传播中心创始人之一。之前为了办比赛,郑光和王松元没少跟南京体育圈的人打交道,比赛虽然没办成,朋友却是交了不少。

他领着高天佐走过去,和恐龙哥打了声招呼:“昊哥,这身行头不错啊。”

“哟,光光,”恐龙哥笑着和郑光撞了下拳头,“你和老王最近还忙那件事呢吗?”

郑光也笑起来:“尽力了。”

恐龙哥点点头,“以后有什么打算?”

“建个滑板公园。”

“我操,还是你牛逼。”

高天佐接过一旁的志愿者递来的矿泉水,一口气灌掉半瓶。

郑光无奈道:“绿博园不让进,南湖板场也拆了,我总得做点儿什么,给南京的年轻板仔们留一个可以梦游的仙境。”

寒暄了一会儿之后恐龙哥休息够了,拎着他的恐龙气球继续向前跑去。

高天佐看着那条摇摇晃晃的恐龙尾巴,有种身处于童话故事中的不真实感。

好像真的有一头恐龙在这城市中狂奔,没有人能阻挡它的脚步,也没有任何东西能让它改变自己前行的道路。

郑光说:“咱们继续跑吧,好不好?”

“好。”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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