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轮

这家伙是来嗑冷西皮的。

余觥移山

   

“它不是龙。”余觥抖掉两袖尘土,“它就是个无底洞。”

棚屋里的人都笑了,四十多个人的笑声堆叠在一起,震得简陋的棚顶都跟着颤了颤。

满头白发的桑长眉敲了敲烟杆,道:“孩子,这屋子里有一大半人都见过那条灾龙,它就是龙。”

它的确是龙,这世上的大多数人都见过那条龙。余觥出生那年,龙已经死了,他的父母却是见过龙的,平泉镇上的教书先生也一遍又一遍地讲述着那条龙的故事。

那条龙通体黝黑,刀枪不入,口吐烈焰,爪挟狂风,所过之处哀鸿遍野。

它在燕云六州的疆土上肆虐了两百余年,六州的军队集结在一起,为了屠龙而出征,却被它烧成焦炭。

它喜欢掠夺灿烂夺目的珍玩,一代又一代的六州共主为它献上比日光还灿烂的黄金,比星月还夺目的珠宝,它一口将数不尽的奇珍异宝吞如腹中,施舍给六州短暂的安宁,然后一次次地折返,一次次地再临。

它就像是黑夜,像是寒冬,在六州埋下了永恒的恐惧,永远不知餍足,永远不会真正地离去。

直到三十年前,它死了。

整个苍州为之陪葬,燕云从此只剩五州。

 

微凉的秋夜,棚屋的门四敞大开着,虫鸣声此起彼伏地钻进耳朵。

余觥累极了,却睡不着,甚至萌生了一股退意。他已经在掩苍山呆了半个月,这半个月里动辄有人死去,有人失踪,周围的人却对这种事不以为意。

他们的心里只有黄金。

世人来掩苍山都是为了挖金,余觥则不然。

初来那日,他在山脚下遇见了一个操着平泉口音的老乡,老乡将他带到了桑长眉这里。

老乡说:“一个人是挖不到黄金的。”

“我是来寻人的。”

“好大一座山,你去何处寻人?”

掩苍山太大了,燕云军圈住了山中最丰茂的土地,其余的部分,五州人人可挖。然而军队开了圈地的先河,五州的各大势力也争相效仿,那些独自来挖黄金的人,只好聚集在一起,凑成一个又一个小团体,桑长眉便是其中一支队伍的组建者。

他才五十多岁,眉发却已经全白,长长的眉毛垂在脸颊两侧,人们看见他,都说他像百岁老翁,得知他的真实年龄后,又说他定能够活到一百岁。

桑长眉给余觥提供食物和住处,余觥便加入了他的挖山队伍。

夜渐渐深了,桑长眉仍坐在门口,端着烟杆,望着月亮。

余觥走过去,踌躇着开口:“桑爷,您觉得,那些失踪的人都去了哪里?”

“掩苍山这么大,你想找人,比挖金子还难。”桑长眉吐出一缕细长烟雾,“把你弟弟的画像给我,明日我拿去给旁的挖山领头看看,中州来的大船都是同一个渡口,就算你弟弟是三年前来的,应该也是在这一片。”

 

灾龙死后,燕云五州兴起一股淘金风气。

余觥家在中州平泉镇,胞弟余斛三年前离家,前往掩苍山挖金。第一年还偶尔有家书捎回镇上,第二年开始却是音讯全无。

余觥将余斛送上开往掩苍山的大船那日,残阳似血,映得桅杆上的风帆如晚霞一般。余斛在那霞光之下笑着回望他,意气风发道:“哥,我一定会带着黄金回来的。”

余觥拦不住,只得将一把平安锁挂在了余斛的脖子上,不求金银财宝,只求胞弟平安。

怎料余斛的那次回首,竟成了他们兄弟二人最后一次相见。

棚屋里的鼾声和屋外的虫鸣交汇在一起,余觥看了一眼那些睡梦之中的挖山客,道:“桑爷,你在这山上挖了二十余年,却一粒金沙都没有挖到,可曾想过回头?”

“黄金就在山里,我为什么要回头?这二十多年来,我每天都能感觉到自己离黄金又近了一点。”桑长眉痴迷地笑,两道长长的眉毛在夜风的吹拂下轻轻摆动,“况且这挖山又岂是我能喊停的,你以为我门这些挖山领头靠什么生存?受人资助这些年,挖山不光是给我自己挖,也给我背后的人挖。就像你在为自己挖山的同时,也要为我出力。”

月光铺陈在桑长眉的脸上,镀得那人的面色似石像一般冰冷。余觥只觉得一阵心惊。二十载光阴逝去,桑长眉一无所获,为何还是如此笃定自己能够挖到黄金?

 

一晃又是半个月过去,当初带着余觥去找桑长眉的平泉老乡在挖山过程中失去了踪影,棚屋里的四十多人见怪不怪,嬉闹如常。余觥看着那空出来的铺位呆愣了许久,老乡的床头上还挂着半兜子没吃完的核桃。

余觥伸手拿了一颗,稍一用力就捏碎了。近来每日挥铁镐、推土车,他的掌心已经生出了一层硬茧。期间桑长眉领着他去拜访过五六个附近的挖山领头,终于探听到了一丝余斛的消息。

六里外挖山的陈领头见过余斛。两年前他曾邀余斛入伙,却被余斛谢绝。

陈领头说:“那之后我也在山中见到过他两三次,近一年多倒是不曾看到过他。他若还活着,离这里应该不算太远。”

余觥听了,漫山遍野地找了两天两夜,心灰意冷地回到棚屋时,却被桑长眉拦在了门口。

桑长眉嘬着烟杆,细长的眼睛眯成两条微微上挑的线,紧盯着脸色灰白的余觥:“孩子,我不是留你这里白吃白喝的,你想留在这里,就养足精神,给我好好挖山。找人的事,空闲时间再去找。黄金就近在眼前了,你感觉不到吗?别给我耽误功夫。”

黄金就近在眼前了,余觥感觉得到。这阵子他看着掩苍山,心中会莫名生出一抹敬畏,再不敢断言没有人能挖到黄金。

余觥默默地跟着队伍回归了山洞,每一镐头砸下去,都有一种黄金唾手可得了的预感。仿佛只要不停地挖、不停地挖,很快就能挖到黄金和珠宝。

这种感觉缠在心头,使得余觥越发地卖力气。他不知疲倦地挥动着镐头,不停地挖、不停地挖,他觉得自己马上就能够挖出黄金、挖出珠宝、挖出余斛。

余斛。

余觥突然满头冷汗地停下了动作。

为何会觉得自己能够挖出余斛?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发热的脑子一点点冷却下来,筋疲力竭之感涌遍全身,余觥这才意识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脱离出队伍很远。

就这样闷头挖下去,他是不是能够独自找到黄金?那些失去了踪影的人,是不是已经独自找到了黄金?

余觥低头看向自己的镐头,发现镐头的末端沾着血红色的沙。

他挖到了血沙。

 

掩苍山上,第一拨挖出血沙的人是军队,之后越来越多的人挖出了血沙。这种血红色的沙土比普通的沙土要坚硬许多,一镐头下去,往往迸溅出滚烫的火星。

人们将血沙视为接近黄金的信号。

桑领头的队伍挖出血沙的那天,四十多人早早地回了棚屋。桑长眉抱来两坛酒,给每个人都倒了一碗:“血沙光靠铁镐是挖不动的,这几天大家先休息休息,我去添置些火药,咱们养足了精神,挖黄金!”

言罢,豪情万丈地摔了手中的酒碗。

陶器碎裂的声音是如此的悦耳,如此的振奋人心,余觥的声音和棚屋内四十多人的声音混在一起,他随着那些人高声吼道:

“挖黄金!挖黄金!挖黄金!”

 

“挖到了血沙,就说明我们已经挖到了那条灾龙。”桑长眉磕了磕烟杆,“那些红色的沙土,是灾龙的血肉。”

这故事余觥年幼时就听过。

整座掩苍山,都是那条灾龙化成的。

六十年前,六州共主的身边有一位谋士,他被誉为燕云大地上最聪明的人,他决定去灾龙的故乡寻找杀死龙的方法。

上百年来人们口口相传,大海的另一端是灾龙的故乡,却没有人去探索过海的另一端究竟是什么模样。

燕云大地上最聪明的人成了第一个出海的人。

他打造了一艘可以容纳五百人的巨船,带着数百名勇士驶向了大海的另一端。

他的巨船花了长久的时间抵达了龙的故乡。那里赤地千里,寸草不生,日日有冰霜雨雪,岩石之间生着剧毒的果实。

最聪明的人带领着勇士们采集了满船的毒果,尽管只在岛上停留了数十天,他带去的人却在这气候恶劣的岛屿上死了一多半。

他们又耗费了长久的时间带着剧毒的希望返航。

在那之后又是十年,最聪明的人夜以继日地钻研毒果,用毒果熬制出无色无味的毒液。

他的眼睛在熬制毒液的过程中被熏瞎了,在那无边的黑暗之中,他的心却明亮起来。

六州共主命人将毒液洒在献给灾龙的贡品上,这一次,人们热切地期盼着灾龙的到来。

灾龙很快就来了,它总是如此贪得无厌。

它的身躯遮住了半个天空,巨大而可怖的龙头带着滚烫的吐息从空中探下,足以咬碎山川河岳的巨口大张着,一口吞掉了所有的黄金与珠宝,又用一口龙息烧干了一片郁郁葱葱的森林和一个家家户户门窗紧闭的村庄,随后拧身回归到洁白的云层里。

所有人都知道,它并未离去。它有一颗贪婪的心,它只会一再地压榨六州大地。

它是在苍州的上空毒发的。

随着一声愤怒的长吟,整个燕云的上空阴云蔽日,雷声滚滚。

人们很快就意识到,那不是雷声,那是灾龙的咆哮。

那咆哮很快变成了哀嚎。

庞大的龙身从高空中跌落下来,它砸向了苍州。整个苍州在重击之下化为一片焦土,升腾起滚滚焦烟。

苍州的百姓在瞬息之间失去了生命。

灾龙也失去了生命。

它的身躯覆盖在焦黑的苍州之上,化成了一座蜿蜒绵长的大山。

原来龙死后真的会变成山川。

燕云大地上流传过古老的传说,相传燕云六州是由碎裂的龙身化成。然而自从那暴虐的灾龙来临之后,再也没有人愿意讲述这个传说,再也没有人说自己是龙的传人。

燕云人对龙没有敬仰,只有仇恨。

尽管命运待苍州不公,五州的人民仍然忍不住为了灾龙之死而欢呼。

他们点燃篝火,纵情舞蹈,杀鸡宰羊,放声歌唱。

燕云大地上最聪明的人瞪着瞎掉的双眼面向苍州的方向,他将灾龙死后化成的那座山命名为“掩苍”。

五州的人民歌颂着他的才智与胆识,却鲜有人知晓,苍州是他的故乡。

灾龙死后,百废待兴,燕云的工业与农业却依然停滞不前。淘金热席卷了整片大地,人人都知道,这条在燕云上空肆虐了两百余年的灾龙满腹黄金,满腹珍宝;人人都知道,压死了整个苍州的掩苍山,是一座金山。

 

“这些年因为火药炸脆了山洞而被砸死的人可不少。”桑长眉握着浸了油的捻线,“这次我只放了少量的火药,咱们小心为上。”

他弯腰,用火折子点燃了捻线,火苗顺着捻线迅速地钻进了洞穴深处,良久,洞穴深处传来一声闷响,接着是沙土塌落的声音。

身后的人要往里冲,却被桑长眉拦住:“等一晚,明日再来。”

那一夜,连余觥都因为漫长的等待而无比心焦。

第二日他们挥着工具急切地冲入了洞穴之中。

一车接一车的血沙被运出去,沙土上的血色愈来愈浓,他们离黄金愈来愈近,余觥甚至觉得他和黄金只剩一墙之隔。

桑长眉很快就加大了火药的用量,狂热地盯着洞穴深处。那些站在他身后的人的目光,和他一模一样。

洞穴坍塌的那一天,余觥正和往常一样挥镐。他先是感觉到一丝颤动,之后那颤动越演越烈,他有些茫然地看向不远处的同伴,同伴的脸上先是迷惑,继而张大了嘴巴,流露出惊恐。

接着,脚下的沙土猛地陷了下去,头顶上的沙土压垮了胡杨木制成的承重支架,天塌一般砸落下来。

余觥后脑一痛,陷入了黑暗之中。

 

“哥,醒醒,快醒醒!”

好重。

“小弟?是你吗小弟……我喘不过气……”

他的胸口仿佛压着一块巨石,只能在重压之下艰难地喘息。

“你被埋住了,我马上把你挖出来!”

胸口的重量一点点减轻,余觥缓慢地深吸了一口气,竭力睁开了双眼。他先是看到了插在沙堆上的火把,随后才是蹲在他面前的人。

“余斛!”

余觥猛地坐起来,又要跌回去,余斛一把扶住了他。

“哥,你怎么会来这里?”

余觥捂着胸口咳了一会儿:“我是来找你的啊!哥马上就挖到金子了!哥挖到金子就带你回家!”

“金子?”余斛脸上的神情被火光涂抹成模糊的红色,“哥,这里根本没有黄金。”

“没有……黄金?”

“没有黄金。”余斛说得斩钉截铁。

“怎么会呢……我感觉得到,我马上就可以挖到黄金了……”

“那是灾龙的诅咒,你被它迷惑了。”

“诅咒?”

“哥。我问你,灾龙因何而死?”

“贪婪……”

“我再问你,挖山者因何而死?”

“贪婪……”

余斛点头,他面色愤慨,一拳捶在地面上:“哥,这座山迷惑了所有人,它诱发人们心中的贪念,让人们以为黄金近在眼前。灾龙虽死,却诅咒了所有觊觎它的黄金的人,它想要燕云人世世代代为贪婪所奴役。”

余觥闻言,竟有些恍然,他沉思良久,忽然忆起,他刚来掩苍山时,明明是不信这山中有黄金的。

“别管黄金了。”余斛淡淡笑着,“带我回家吧,哥。”

 

“小弟?”

 

余觥在剧痛中睁开双眼,眼前一片漆黑,他摸了摸胀痛的脑袋,摸到一手湿黏。山洞塌了。脑袋被砸破了。梦到小弟了。余觥有些混沌地想着,另一只手摸向腰带,将火折子抽了出来。

微弱的火光照亮了眼前的景象,余觥四下打量,他好像身处于一条狭长的洞穴之中。他举高火折子抬头看了一眼,他应该是从上方摔落下来的。

会不会还有其他人摔进这里?

余觥拖着摔伤的右腿一瘸一拐地前行,火折子照亮的范围极小,他隐隐约约地看到前方有个人坐在地上。

“喂!是桑领头的人吗?”

坐在地上的人并不应答。

余觥费力地走过去,将火折子举到了那人的面前。

“啊!”

火光之下的那张脸,皮肤干瘪,眼窝深陷,分明是一具干尸!

余斛哆嗦着后退,又倏地顿住了身形。

干尸的胸前挂着一把平安锁。

余斛瞪着眼,颤颤巍巍地抬起胳膊,将平安锁握在了手中。

这一握,心肝脾肺肾,无一处不疼。

他干涩的嘴唇翕动着,浑身上下的每一寸都颤动着,忽然张开双臂,紧密地拥住了那具干尸。余觥的脸埋在了干尸的肩上,他像一匹受伤的狼一样,声泪俱下地从喉咙深处发出绝望的嘶嚎,哀痛的声音回荡在幽暗的洞穴里,徒劳地撞击着四壁。

“小弟……”

余觥解下腰带,将余斛的尸体绑在自己的背上。

微弱的火苗向后飘动了一下,前方有风。

余觥捡起铁镐,向着风吹来的方向走去。

他一般挖一边走,忘记了疲倦,忘记了时间。终于他走到了末路,手中的铁镐再也敲不下前方的沙土。

那不存在的黄金也好,那无法抵达的家乡也好,总是隔着一层沙土,灾龙的血肉化成的沙土。

余觥绝望地闭上眼睛。

前方忽然传来一声巨响,继而是巨大的冲力。身前的沙土崩塌了,余觥被崩得倒摔出去。

他在翻腾的烟尘之中挨过一阵头晕耳鸣,满身血痕地爬了起来。七八个挖山客遥遥地站在沙土的另一端,呆愣许久,才带着惊愕的呼喝声小心翼翼地走了过来。

“别挖了。”在意识沉寂之前,余觥哑着嗓子道,“根本就没有黄金。”

 

余觥是在草丛边醒来的,醒来后的第一个动作就是摸向腰带,然后转动脑袋。

余斛的尸身还在。

余觥松了一口气,他龇牙咧嘴地支起上半身,意外地发现那帮挖山客给他留了一壶水。

夕阳已被远山咽下一半,余下的半颗在天地间四散着橘红的暮色。

余觥的家乡也有着这样暖人的暮色。

他一口气将水喝干,忍着剧痛爬起来,背起余斛向山下走去。

桑长眉的棚屋里空无一人,所有人都死了。

余觥用一张草席裹住了余斛,又找了一辆推车,推着余斛踏上了回家的路。

余觥到达渡口时,刚好有一艘自中州而来的大船抵达掩苍山,无数个怀着淘金梦的年轻人兴冲冲地从船上走下来。

余觥觉得这些人看起来很眼熟,他试图拦住其中几个,告诉他们灾龙的阴谋,却被人不耐烦地挥开。

直到登上了返航的船之后余觥才意识到,他眼熟的不是那些年轻人的脸,而是他们狂热的眼神。

 

灾龙死后五十年,燕云军放火炮开山,早已千疮百孔的掩苍山忽然浓烟滚滚,恶臭熏天。灼热的岩浆涌出山体,上万挖山客无一幸免于难。

掩苍山自此赤地千里,再无人烟。

燕云五州,淘金梦碎,百废待兴。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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